与杜黎同来的士子们信服他,并不觉得他被挑中有什么不好。相反,人人弹冠相庆,以为在州府里有了熟人,以后无论是受到推荐也好,又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也罢,都多了一条门路。
新来的人则不同,他们与杜黎既不相熟,杜黎也没有什么大名气,更没有什么有靠山的人推荐。看他的眼睛里,便有些争强好胜的意思了。好在杜黎也有些真材实料,还能压着一些人。可恨是因心思活络,是以学问虽然做得不错,却不是无可挑剔,便常遇到问难于他的人。
现在颜肃之又来这么一出,真是让杜黎有些头痛了。他并不在乎这些傻货的看法,他是冲着远大抱负来的,走的是仕途的路子,知识够用就行,又不要成一代宗师。
杜黎很有自知之明,这世上样样都精通的人,只怕还没生下来呢。你看李彦,看似登顶,可是你们算过他们的岁数了吗?要做到学问也好,官也做得好,五十岁以下基本是别想了!李老先生的儿子都过五十了!大点的孙子都结婚生子了,小孙女儿都跟着小娘子混成舍人了。霍亥更不用多了,积累了多少年的声望,才能被颜肃之这么一下子聘作府佐?
由此可见,一人之精力是有限的,绝大多数人是会顾此失彼的,必然要有取舍。杜黎已经有所取舍了,但是看到这么一群逗比,拿着学者的要求去要求官员——他已经是官员了,做了舍人了好吗?——杜黎真是无语凝噎。
颜肃之这个猪队长还在为他拉仇恨,杜黎只好自认倒霉了。毕竟,走了仕途,那就得跟着老板走,老板器重他,他也不能太矫情了。心中虽有些苦,却也伴着一丝得意。旋即又收回了表情。
颜肃之的话,十分耐人寻味,命他襄佐着小娘子,是指派了他只给小娘子干活儿呢。这又是他的取舍了,既决定走这条捷径,便要背起整修道路,不令这捷径被荒草湮没。杜黎有那么一点的郁闷,却又被激起了斗志——不就是扛活儿吗?您闺女又不是什么善茬,这工作难度不大!qaq
唉,他还真是没低估这工作的难度。
颜肃之前脚刚走,不出三日,便有士子议论了起来:昂州之地,怎么会是出嫁女做主?这昂州究竟跟了谁的姓?
这般言论,在昂州本地并没有什么市场,此地原就风气开放。尤其山民那里,阿婉的部族是接了她娘的,她娘是从娘家带来的。虽然也有儿子继承这么个说法,但是女儿要是强势了,大家也都睁一眼闭一眼。浑然不似这些北方来的士子,什么都要带着些“礼法”。
百姓听了如过耳秋风,居然完全没有传出什么舆论风潮来。想也知道,舆部正在颜神佑的掌握之下。自山璞随颜肃之出征,颜神佑也就晚上回府跟阿婉做个伴儿,白天还在州府里。对于州府来说,她嫁跟没嫁,差别也不算太大。
只是在书生们眼里,这差别就大了去了。在室女还勉强罢了,出嫁了的女儿,你手是不是伸手太长了。尤其,重在这里——你怎么还压着大家不让出头呢?你有没有眼光啊你?
士子中间,更有一种颇为常见的看法:不是大家没本事,只是长官眼光太差。一个能让妇人当家作主的地方,能有什么见识?!这不是谁掌权的问题,是整个风气的问题,必须肃正风气!
这般暗潮涌动,连勘订的工作都做不动了。纵有三位名士坐镇,士子里且有一半人有着抵触的情绪。杜黎那一拨的人,来得既久,又占了先机,尚无甚怨言。新来这一拨便难了,便是李、霍两人,也要发怒了。两人原是想寻些有学问的人来,也是乱世里给这些人一个好环境,也是重其学问,令典籍不失。
哪知道里面倒有一大半是来唱反调的!霍亥纵不甚喜欢妇人出头,倒也知道颜神佑现在是顶用的,她没作乱。他只是一个固执的老人家,不乐见这种改变而已。万万没想到呀,招来的这群傻子什么情况都不管,先跳了起来了!
这两位还压不住,盖因做学问能做出点什么来,且入了他们的眼的,都有那么点独立的思想。既然有独立的思想,就不是那么好压制的。
最后弄得要上书了。
颜神佑接到上书,打开一看,先是生气,气着气着又乐了。李三娘见状好奇,颜神佑将手里的上书递给她看,李三娘也笑了:“哪里来的傻子?”可不是,就差直接说“你们滚,让位给能干的人(比如我们这样的贤人)来做”了。
李五娘问道:“小娘子打算如何做?”
颜神佑道:“这也不用我们,有些话,不该从我口里出。正有杜舍人出面才好。”
李三娘道:“阿翁曾言,杜舍人有才。”
颜神佑笑道:“又说半句。”
李三娘也笑了:“小娘子闻弦歌而知雅意,说半句就够啦,说得再多,就没意思了呢。”
颜神佑便让杜黎召了诸书生,请杜黎代为辩论。口上说的却十分诚恳:“他们傲气太盛,又不曾脚踏实地,还请杜先生帮他们认一认路。有些话,我说了,便是赶人了,我的心眼也还没那么小。有劳先生了。”
杜黎心说,果然还是我来顶缸!却也乐得有这么个机会,将先前明里暗里讥讽过他的人好好嘲讽回来。痛快地答应了颜神佑的指令,拿着颜神佑给他的那份上书,回去钻研了两天,便与这上书的一干人等开始了一次十分直白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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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士人,哪怕求官,也得打个比喻。比如卢慎,还要托个乔木。真没见过杜黎这么一点也不含蓄的人,明明之前说话也是按着路子来的。现在杜黎不照这个潜规则来,居然将话挑明了,质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上书之沙生质问杜黎:“我等来投颜使君,却不是为了听妇人指使的!呵呵,可笑你竟是到现在还在沾沾自喜么?昂州之内牝鸡司晨,竟然还来问我等要做什么?”
杜黎板着脸,语调平平地道:“我正是要问你要做什么,既来投使君,使君立意修书,尔等为此而来。来却不肯钻研,偏好乱豫人家事。由不得我不好奇,借问一句,你们究竟是来做什么?”
沙生之友甄生面皮胀紫,直身道:“昂州之秩序混乱,我等既来,如何能坐视不理?此地之安逸,百姓赖以谋生,岂容妇人胡作非为?非我等正其阴阳次序,此地休矣!我等自然要担此重任,责无旁贷!”
似这等顶着太监的命格,却偏念着皇帝的台词的人,杜黎不是没见过,但是这么没眼色的,还真是头一回见。尼玛一上来就对老板指手划脚啊!亲,你还不是管理层啊,连正式合约都没签啊!你特么就是一个合同工啊!你这样是在作死你造吗?这里不留你,外面这么乱,出去之后不是死定了也是死个八分熟啊!
杜黎也不跟他们客气了,直直问道:“诸君这是想鸠占鹊巢么?”
沙生等面上一红,愤然道:“尔何敢含血喷人?!此地贤者甚众,而州府不能用。从来成大事者,在重士,在收士望民心!今以一妇人主事,全然不合礼法。颜使君并非无子,无子还有兄弟辈,怎能以妇人主政?纵公子年幼,使贤人者佐之即可,奈何将事系于妇人之手?”
杜黎也没了耐性:“十年之前,颜使君不过京中贵公子,十年之间,以一县令而掩有半壁,你以为,他们家傻吗?妇人之言不可听,则公子年幼,诸事悉决于君等?以幼主为傀儡,非欲鸠占鹊巢而欲如何?亏得你们号称熟读经史,深谙礼法!竟是自私自利,包藏祸心!你们道小娘子看不出来,还是使君看不出来?”
甄生之友伏生排众而出,指杜黎骂道:“不知自私者何人!你以攀附妇人晋身,却来指责诸贤!”
杜黎也怒了,只是他怒也不放在脸上,只冷冷地道:“颜使君是朝廷命官,诸君有异议,可上书今上。如何不去?”
伏生:“……”憋得身子都晃了,终于憋出一句,“我等是为天下苍生计。纵我等资历浅薄,尚有丁、李、霍之辈,如何……如何……如何……”
杜黎:“呵呵。呸!敢做不敢当,敢说自己不想对政务指手划脚么?黎纵为小人,也是真小人,尔等号称君子,不过是伪君子。君子而至于伪,包藏祸心欲乱天下耳!”他的心机比这些人不知道要重多少,一句句只剖出这些人最阴暗的心思。最后将甄生等人说得只剩下反复说“此须不合礼法规矩”了。
杜黎一甩袖子:“诸位请了,若想四下宣扬,只管试上一试。诸君有口,我之喉舌亦会发声。到时候,不知天下人竟会信谁呢?诸君似乎还不知道,昔年扬州亡人江氏等,不能守境安民,为韩斗所迫,逃往本地。使君宽仁,留这等亡人安家,彼狼子野心,竟谋刺使君欲夺昂州。使君养伤之日,事态全赖小娘子平息。尔等来便欲辖制其女,又欲挟裹其子,呵呵。”
说得沙生等遍体生寒,仓皇而逃。又不是真的白痴,听了这样的事例,再不会联想,杜黎就想建议颜神佑将这些人打包销毁了。
经此一事,颜神佑再集结人讨论石经总纲定稿的时候,书生们便老实了许多。李三娘连呼:“杜舍人果然有一手。”
颜神佑笑道:“也是这些书生无用。有用的,自然看得清形势,看不清形势的,也就容易打发了。只是,他们倒是有些坚持呢。”
李三娘嘲笑道:“心底无私之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怎么会被恐吓到?”
颜神佑道:“也是,不过,还是给他们几分面子吧,也好给后来者做个榜样。不能容人,这名头不太好呢。有他们老实的时候。”
再次见面,无论是颜神佑,还是她的舍人们,都表现得像是没事人一般。见了面,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丝毫不提及总纲之外的事情。沙生等人心内讪讪,原做好了被喷的准备,没想到人家如轻风拂面,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来的又是几个小娘子,三位大贤在上,他们也不好意思失礼。
待到讨论之时,沙生等人这才领教到了这群女人的厉害。无论他们说什么,颜神佑就坚持一点:“我只要简洁!”凭你绕得再多,指桑骂槐,谈什么阴阳五行,颜神佑就认准了必须“老妪能解,稚子可诵”。
沙生等人才将话题略略扯远,由君臣之道,论及夫妇,将及妇德。颜神佑已经很肯定地道:“‘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除此而外,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