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这才抬头:“大姐,我跟杨子的事情您知道了吧?”
林雨桐点头:“人都是在不断的变化的,环境不同,时间不同,做出的选择就会不同。我没从杨子那里听到什么抱怨你的话。有什么要说的,或是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陈晨浑身都放松下来了:“大姐大概不知道吧。交际处那边要了杨子几次,杨子都拒绝了。后来听说要成立报社,杨子的文笔也不错,我跟人家都说好了,一起过去的。但是杨子他死活不去,坚决要去前线……要是别人我也不敢说这话,我也知道我觉悟不高,但是……他这一走,要是万一……其实后方的工作也挺好的。”
这是舍不得杨子去前线吧。余情未了的样子,却叫林雨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沉默了良久,“我跟你的心情是一样的。但是……他是大人了,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咱们不该拦着。”
陈晨的肩膀一下子就塌了:“……大概我真是那种资产阶级的大小姐,身上还有资产阶级的毛病,软弱了……”
这不是软弱了,没有谁能做到真的无动于衷。林雨桐拍了怕她:“你是个好姑娘。以后好好工作,不用多想。”
这姑娘走的时候跟梦游似的。林雨桐觉得,她是真的喜欢过杨子,所以在敢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从大局上,这叫不识大体。但从人性上看,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
送这些学员出征,有个不小的战前动员会。人山人海的。林雨桐和四爷挤在人群里,根本就没找见杨子在哪,队伍就开拔了。
当天夜里,林雨桐就做了噩梦,醒来的时候汗把被子都打湿了。四爷抱着她一夜都没撒手。
林雨桐以为自己会揪心不短的时间,谁知道第二天才起来,医院的院子里就有人在喊了。她不敢耽搁,马上船上衣服就往出走。结果到了医院,诊室的门口放着一个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穿着红色偏襟棉袄,灰色裤子黑色面色的女人,二三十岁的样子。林雨桐一到跟前,就闻见一股子腥臭的味道。她面色不变,这是性病。
方云赶过来低声跟林雨桐道:“在咱们进言安以前,她楼子里当红的姑娘。后来听说是到了乡下,投奔远房亲戚去了。”做妇女救助会的工作,少不了跟这些女人打交道。有些都已经改造好了,没想到这个自愿去乡下的,却以这样的面目回来了。
林雨桐不关注这个人原来是怎么回事,“要紧的事,这病是传染的。凡是跟她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都可能被感染,而这些男人回家会要是跟自家的妻子……那这传染的范围就大了。我看你还是赶紧汇报吧。这病得马上控制,不能任由这么蔓延下去。”
回头就指挥人给安排了一个单独的病房。估计是没人愿意跟她一间病房的。
等人安顿好了,林雨桐才问几个护士:“谁送来的?”
“几个老乡,送来将人往这里一撇,就不见人影了。”
林雨桐皱眉,还得赶紧查这女人之前是住在哪里的。
遇上这病,叫人心里直犯膈应。给这女人开了药,交代了护士,她出了门就吐了。这一整天都没吃进去一口东西。
四爷从书房出来,见她又在整理防治性病的册子,就过去坐在她身边,给她拍着脊背:“还难受?”
“就是觉得恶心。”说不清楚是心里因素还是到了妊娠反应的时候了。
四爷拍着她,轻轻的一下一下的:“这事急不来,得一点一点做。如今只在秦北这一片,你就只当是总结经验了。这以后,该是全国范围内的医治和防治以及检查,哪里能一促而蹴。”
林雨桐当然知道这一点,“如今……叫那些跟可能感染的人来做主动的检查,都是难事。”男人不想叫人知道这么污糟的事情,这是要面子。而女人就更是背不起这脏名声一个妓女,害了多少人!
四爷不想叫她老是想这些恶心事,不动声色稍微转移了话题:“宋校长的一个朋友,早年在沪上就研究过妓女这个问题。后来到了京城,也一直就没闲着。我也偶尔听他说起过一些。他做了很多调查,都是有详实的数据的。每年光是在京城的妓女上交的税就高达四十一万七千六百,将近四十二万。可见跟民国之前比起来,这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行赋税高林雨桐当然知道。但是从没想到这个时期这么严重。
“合法化,叫这个基数越来越庞大了。”四爷跟林雨桐掰着手指算,“女人只要有这方面的意愿,就能填一份‘妓女申请表’,表格里填写姓名、年龄、籍贯、住所、为娼原因、有无丈夫及亲族、是否自愿这些问题以后,就行了。按月纳税,谁也管不着。如今这个物价,用一分钱就能吃一顿饭的年代,这一地就四十二万,全国下来该又多少钱。谁舍得禁止?还有你不知道的,京城还有一种专门为外国人开的‘特等妓院’。都是把名妓院所有的‘红姑娘’、‘一等妓女’挑选出来,专供外国军人……”说着,声音就低下来,“听说,这还是由宋ml亲自批示、姜点了头的。”
林雨桐看着桌子上写的小册子,只觉得任重而道远,“明儿我出门一趟,看看那个女人原先在哪里落脚,我带着人去义诊,挨家挨户的去给家里的女人瞧病。”
“好!”四爷笑了笑,“要出门就先养精神,赶紧吃饭。”
醋溜的白菜丝,小米干饭。都是钱妮做的。想着明天的事,不知不觉的倒是把一大碗饭给吃完了。
第二天准备走的时候,林雨桐去病房里看那个已经病的很重的女人,一进去这才发现,病房里很冷,根本没人给她所在的病房烧炉子。这叫林雨桐的脸色尤其难看,将护士都召集起来,“医者仁心!早在我上第一节 课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们。可是你们呢?就这么对病患吗?”
没有人说话,但也没有人服气。
方云过来打岔,“我叫人照看了,没冻着。这一个人的病房用炭火,也太浪费了。”她过去掀开被子,叫林雨桐看,“我叫食堂拿了几块砖放在灶膛里烧热,拿出来用报纸包了给她塞在被窝里,暖和着呢。一会子我叫人再给换一茬。”
林雨桐没法继续说了。第一,一个人占了一个病房,烧碳确实浪费。好多伤员伤号的差不多以后,都主动要求不用烧的那么暖和,要节约。功臣都这样,一个得了脏病的妓女你郑重对待有点不像话。第二,大家虽然有情绪,但也没真冻着她。给药给饭还给暖被窝睡,还要怎样?
她深吸一口气:“我希望大家,对待其他的无辜被传染的女同胞,不要带有色的眼睛。多一些同情和包容。”
这话一说,气氛才松了下来。
今天要去的地方是西岗村,离这里大概有二十里的山路。走着过去,但到了地方,工作却并不顺利。敲响了第一家的门,里面的女人冲出来就把林雨桐往外推:“你们这是说谁有病呢?我们可是正经的人家,清清白白的做人,不能叫你这么毁了名声。”
钱妮吓的一把扶住林雨桐,这怀着身子呢,摔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林雨桐还不至于那么不济,那点力气想把她推倒根本就办不到。可这一推,她心里到底是有几分恼了,谁没事闲的,走了二十里的山路被你这么推来搡去。倒是方云可能做惯了这个工作,低声道:“我去说,做这个工作做的多了,就什么人都能遇上了。见多了,就不奇怪了。”
然后拉着那女人,“大嫂子说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清白不清白,怎么跟清白扯上关系了?人吃五谷杂粮得百病,生病不是很正常吗?咱们医院以前就义诊,现在走乡串镇的,上门给大家义诊,怎么嫂子就恼了?”
“义诊?”这婆娘狐疑了起来,“不是那谁……”
“怎么了?”方云反倒追问起来,“有什么疑难杂症都能过来看。”
这婆娘这才欢喜起来:“也没谁。咱这里都是正经人,我这家帮着吆喝去……”
等到检查的时候,这女人被诊出被感染了,虽是初期,但肯定是被感染了。林雨桐朝方云点头,就由她拉着那女人去了一边,做工作去了。但按照林雨桐之前说的,即便查出来,也得主意保护隐私。
在村里里,男女共检查出三十多例。私下里告之了,又叫这些人这两天尽快上医院。一行人这才在擦黑的时候往回走。
“方大姐,我真是佩服你了。”林雨桐跟方云笑,叫她跟这些人一点一点的掰扯做思想工作,她还真没那个耐心。跟明白人说话,她会多说几句。跟糊涂人说话,她从来不愿意多费口舌。
方云难得的笑的志得意满:“这才几个人,这妇女会的工作,可不是你们看起来那么简单。比如动员群众吧,有些婆婆,就是不愿意叫自家的儿媳妇出来参加互助会,一个弄不好,这家庭矛盾就激化了。咱们本来是去帮助人的,结果弄的人家家不成家,可不就成了结仇了。最开始的时候,咱们也是走过不少弯路。后来,也慢慢的总结经验了。如今这做军鞋的,可不就是咱们妇女会组织妇女群众干出来的……小媳妇们挣了钱,家里的婆婆男人都高兴……”
说起她的工作,方云的语气很自豪,滔滔不绝的能讲一路。
走了有半个小时,前面就出现了人影,近前来一看,是四爷带着白元来了。
方云就打趣,“我还从来没见过哪家的媳妇坏了毛毛男人紧张成这个样子的。”医院的护士也跟着起哄。
四爷笑着打了招呼,就过去直接将林雨桐给背了起来,“我本来打算骑马的,但一想你骑在马上也太颠簸。咱们慢慢走吧,稳当。”
这一背,就是十几里,“我其实没那么娇贵。”
可泡在洗脚盆的脚都已经浮肿了。“还是歇着吧。多躺躺,我瞧着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