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尽早解决,特别是当虞子婴感觉她的时间越来越紧迫的时候。
她仰躺在软塌之上,脸上敷着一层浸着刺鼻药水的绵纱布,这是取下那张面具后自身皮肤必要的修复工作。
一般来说,面具亦分长久配戴亦短暂配戴的区别,像虞子婴这种则属于长久配戴,是以所需要耗费的工夫却是一点也不能少的。
“怎么生活?”华铘褐眸微眯,似在回忆亦似在犹豫,半晌后,他低垂下睫帘,继续蹲坐在脸盆前拿一柄智毛刷子清洗面具。
“那是一个很深的地底洞穴,很冷,那种冷意就像一个人没有穿衣服被扔进冰窟的感觉,也很黑,除了少数能得到光照的地方,眼睛所看见的其余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离腾蛇族被灭大约也有十七年了,而我们则在族老们紧急关闭掉天枢所有出入口后,便一直在地底生活了十几年。当地窖地粮食吃完,我们就挖周遭的地根,吃土里挖出来的泥虫(蚯蚓),崖上摔落腐烂的动物尸体,喝蓄集的露水或雨水、泥水……反正所有你能够想像得到能吃的东西……”
虞子婴呼吸轻缓,静默地聆听着,并没有插话,她知道他并不需要她的感言或安慰,他只是想将心中那抹沉重与委屈愤懑找一个借口发泄出来罢了。
“那个时候华氏的孩子们都怕冷,可惜族中没有多余的衣服能够照顾到每一个人,那时候我冻得受不了了,我就问智族老,为什么你们大人不怕冷呢?智族长说,因为我们大人有内力防身可以抵御身体的本能寒意,若你也想跟大人一样不怕冷,就必须好好地练功才行,很可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为了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华氏的孩子便卯足了劲练功,只是为了能够下一次睡觉前能不被冻醒……”
“地底下是没有药的,如果真的有谁生了重病,等待的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们不敢生病,不敢……”
华铘絮絮叨叨地讲述着他小时候的事情,从几岁讲到十几岁,讲他是如何调皮惹祸的事情,讲他是怎么练功取巧的事情,讲他周遭小伙伴的事情,讲他为了生存最终无奈舍弃了什么,又因努力欣喜得到了什么……
“本以为这种暗无天日的恐怖生活并不需要过多久,然而我们却整整地过了十几年,十几年后我们又会想难道还有等一个十几年吗?究竟还有多少个十几个是他们需要等待的?其实像这样醒来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担心什么时候会病死或饿死的生活我们还是可以忍受,但你知道当时我们比之更痛苦的是什么吗?”华铘攥紧手心,抬起了脸,额上青筋突起,呼吸一浅一重剧烈交叠,就像在进行着某种复杂痛苦心理斗争。
“没有希望与看不到光明的等待。”
虞子婴伸手将脸上覆上的纱布扯下,一双黢黑无波的眼眸望着上空,淡淡道。
华铘一怔,像是很惊疑虞子婴怎么会如此精准地说出他们的心理感受,但很快他又觉得像她这种妖孽,能够猜得出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便硬声继续道:“没错,我们华氏一族就好像一直走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一开始我们以为很快就能冲破黑暗看到光明,于是耐着性子慢慢走,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则发现或许并不是这样,便开始奔跑了起来,我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也不知道究竟离所谓的终点有多远,只能一直不知道疲惫,不能停地朝着完全看不到希望地前方跑去,那种心情……很绝望啊……”
说到最后,他露出一个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合,仿佛经历了许多艰幸历程的悲凉讽刺笑意。
“华铘,世界上没有绝望的境地,只有对境地绝望的人。”虞子婴侧过脸,将曾经别人告诉她的话告诉他,那刚被揭下面具的脸渡了一层无血色的苍白,然而那骤然刚毅的眉目却毓秀无匹,似粹雪莹冰般剔透而穿透人心。
“艰苦炼的是人身,痛苦炼的是人心,可以说你是从艰苦与痛苦中走出来的人,那么我现在问你,在你重获光明与自由的那一刻,你除了深深铭记住了过往的那些痛苦记忆,你还获得了什么?”
虞子婴那一针见血的问话令华铘脑袋一炸,懵然难懂,他停下手中动作,脸皮僵动。
“你依旧没有从过去走出来。”虞子婴拂袖昂背起身,她移步走到卧室的窗棂前,接着伸手推开了一扇窗户,顿时外面密集大量的光线如潮水般扑涌进室内,那骤然射来的光线,令华铘忍不住嘘起眼睛,他下意识伸手一挡,似被那道强光刺伤了眼睛似的。
“心若自在,哪里都是安心之所,神若安在,哪里又来的动荡不安呢?”虞子婴负手站在那耀眼的光明之处,那炫白的光束将她的实体身影虚化成一片朦胧的光影,但她的话却十分清晰而锋利地直戳华铘的心窝子。
“你倒是说得容易啊,像这种洒脱的风凉话谁不会说,你若经历过像我这样的事情,你恐怕还不如我吧!”华铘狠狠地瞪着虞子婴,嗤笑一声。
“没错,我没有经历过你所说的生活,但是我知道,那些跟你生活过的人却每一个都比你强,为什么同样训练至20岁该出师的你,如今依旧被禁令在天枢之中不得出任务,你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出问题了吗?”虞子婴字字如针,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
华铘嘴角的冷笑一僵,气冲冲地站起来,朝她吼道:“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觉得我性子浮躁不定性,不就是因为我不上进,不就是因为……”
“总是抱怨环境糟糕的人,如何能让人放心呢?你可听过一句话,若你想保护自己的脚,穿上一双鞋子比给全世界铺上地毯更容易做到,你改变不了世界,你甚至改变不了一族人那般窘困的环境,像这种时候,你在做什么?又想做什么?”虞子婴听得不耐烦了,她直接挥臂打断他继续抱怨。
“我、我……你究竟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华铘一触及虞子婴那双极黑的眼瞳,便抑不住闪烁一瞬,愤愤扭过头去。
“看着我!”
一道声音如雷贯响彻在华铘的脑海之中,他一颤,蓦地抬起眼睛,怔怔地看着神色俱厉的虞子婴。
“理想?梦想?那种东西是能在绝境中给你希望不错,可是若被尚未实现的虚幻假相蒙蔽了眼睛,却看不清眼前的真实情况的你又能做什么?”虞子婴顿了一下,似一口气说得太多很不习惯般缓缓吐出一口气,才继续道:“华铘,过去的灰色记忆不该成为你的阻力,而是该成为锻炼你心性与意志的炉鼎与火,你该知道华氏对你的期待,但你却总想着逃避,想着逃避那个有着你的亲人、朋友与……痛苦记忆的地方。”
华铘瞳仁一窒,整个人因她的话而如遭雷殛,呯地一下,呆坐回原地,他垂下头颅,许久才懊恼而无措地如癫狂地扯拉着头发。
“没错……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不想回去那个鬼地方,我……我不想回去……他们想呆在那个鬼地方继续等腾蛇皇族回归是他们的事情,我不想啊,既使他们那样地期待,即使他们……”
“你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害怕回去,像那种好不容易重获光明的人,总是会害怕重新回到冰冷的黑暗之中,可是你如果不克服这种畏惧心理,那么你在哪里都随时将面临着这种害怕,别人或许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拉你一把,但如果他一放手,你依旧会重新跌入悬崖下的……虽然很丑陋,但这就是现实。”
虞子婴知道像这样将别人的伤疤撕开,逼着他面对那化脓地伤口是有多难受,可是但凡他跟她没有一点关系,她都不会去管这破事儿,特别他不仅跟她有关系,还跟惰那颗定时炸弹有关系,所以她不得不选择这种心理辅导性的方式将他的心重新抢回来,他是属于她虞子婴的腾蛇七宗,他的忠心就该与腾蛇天枢一样,即使曾堕入了深渊黑暗之中,依旧能重焕光明。
而她从不怀疑腾蛇七宗的忠心,能够在那种环境依旧坚定的驻守等候,这份忠心天地可鉴,即使他们如今选择了别人为主,她依旧愿意对他们付出全部的信任。
两人之间的对话彻底陷入了沉默,双方都久久没有说话。
“你……干嘛突然要管起我的事情来了?”
最终是华铘率先出声,他烦躁地扒了扒刚才被他扯乱的发髻,负气地问道。
他并非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老实说,她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的语气跟那些族老曾劝戒他的差不多,虽然没有这么深刻,也没有这般狠厉与诛心,但他依旧听得出来,她是想帮他将心中那颗腐烂的毒瘤挖出来。
可是……她、她不是一向是一个别人即使死在她脚边,她依旧能够跨步走运的冷血性子吗?干嘛突然对他这么关心啊?
这很吓人的好不好,莫名地他感到一种针对他的阴谋,不顾他乐意还是不乐意都扑面而来了。
“那你又为什么愿意向我倾诉那些不能对人道的事情呢?”虞子婴重新将窗户阖上,她现在露出了真容,自然要随时提防会被外人看见。
为什么?
因为他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因为他觉得她这个人虽然冷血无情,却不是一个会碎嘴到处宣扬别人私事的人,因为他觉得……他正了正色,慎重地问道:“你是腾蛇族人吧?”
虞子婴眼皮轻轻一抬,那漆黑无光的眼瞳显得有些空洞:“你这个结论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既未否认也未承认。
“从舞乐的态度跟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中听出来的。”华铘很爽快地给出答案。
“哦,所以你是因为我是腾蛇族人所以对我放松了警惕,但凡是我问的问题,你都据实以告?”虞子婴轻飘飘地扔出一句话。
“你做梦!只是觉得你既然是腾蛇族的人,这种事情知道便知道了,你总不能出卖自己人吧。”华铘对她翻了个白眼。
虞子婴摇头:“你太天真了!即使是腾蛇一族的人亦并非全部都是无害的,你要知道,现今腾蛇一族已经被人灭族了,是内贼还是外患皆未查清楚,况且即使有幸存的腾蛇族人,十几年过去了,时光变迁,人事全非,他们亦不一定全部都是能够信任的善者。”
华铘一愣,像是难以接受地指着她,瞪眼道:“你、你怎么这么说你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