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人群中,身子发福的厉害,脑袋也秃的厉害,前额向后的一块已经空了,剩下的被他精心打理的又黑又亮,但仍显得老,手里握着一只青瓷茶杯,笑着看着台上的女说书人。
那女说书人怀抱琵琶,正是豆蔻年华,明眸爱笑,发上斜插一根牡丹纹金步摇,一摇一晃,点点碎光。
一话说完,一名女童抱着托盘走过来,从茶客手里接赏钱,他从怀里摸出好大一锭银子,刻意向上一抛,丢在盘里,发出好大一声响,引得那女说书人转头看他,相视一笑,却不等他们说上话,一只手就从他身后伸出,将盘里的银子拿了回去。
商九宫一转头,顿时脸如苦瓜。
“你还欠着楼里二十八万赎身费呢。”小陆一边说,一边将银子塞袖里,也不知道是要帮他交给上司,还是直接贪墨。
“不是十万吗?”商九宫搓着手问,“怎么越还越多了呢?”
“你老婆还有那一百零八房小妾不要了?”小陆淡淡道,“加上你那堆女儿儿子,叔叔婶婶的,给你抹去零头算作三十万,你该感谢楼主的恩德。”
商九宫急忙摇头:“不要了,不要了。”
若他真的在意妻子,就不会娶那样多的妾,如果他真在乎妾,就不会铤而走险,连累她们统统去了教坊司,日日垂泪弹琵琶,亲情爱情友情他全部在乎,他只要自己快活。
况且没了旧的,还有新的,不是吗?
小陆望了望他身后的女说书人,淡淡一笑。
身为局外人,他比唐娇更早看出来,商九宫并不是喜欢她,而是喜欢她这种类型的女人,故而便是没了唐娇,他还可以找到李娇刘娇王娇。
转过头去寻那两人,却只见了桌上两杯热茶,茶烟袅袅,那二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唐娇气喘吁吁的站在湖畔,抬手唤来一叶扁舟。
“你跑什么?”身后,天机缓缓走来,“你欠他钱了?”
说起这事唐娇就五味掺杂,叹着气将自己与他定下娃娃亲的事情说了,然后抱着脑袋忧愁道:“不行,有个这么抠门的公公,我的女儿嫁过去肯定要吃苦。”
天机站在她身旁,披风被湖畔的微风吹起:“那要反悔吗?”
扁舟靠岸,两人互相扶持着上了船。
船桨一划,轻舟飘过数丈远。
唐娇抬手摘下一朵荷花,拈花低眉道:“我不想当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也不想女儿嫁过去做牛做马……哈,我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天机!”
“嗯?”天机坐在她身旁,应了一声。
“我们生个儿子吧。”唐娇严肃道。
“嗯。”天机严肃回,“我努力。”
此时小陆来到岸边,抬眼望去,却见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轻舟飘远,没入荷花深处,欲寻人无踪。
恨不得四处张贴寻人启事的不只是他,还有太子。
他与温良辰的矛盾越来越深,而温良辰不是天机,天机遭受猜忌陷害,不过抽身而去,温良辰遭受猜忌陷害,却立刻发作起来,与众人联手架空了太子,自己当起实际上的掌权者来。
如今温良辰要他穿红的,柜子里就找不出一件绿的,温良辰要他吃荤的,桌子上就十天半个月寻不到一根叶子,温良辰要他笑,他就不许哭,旁人哪怕七手八脚扯他的脸,也要扯出一个笑容来。
太子这才觉出天机的好来。
他将为数不多的锦衣卫叫来:“将天机给我找回来。”
锦衣卫领命而去,不见天机,却见天下歌舞升平。
待寻到唐娇故里胭脂镇,推门而入,却见桌上躺着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银票一封书信,信上字迹极为熟悉,写道:“世代寻我。”
“指挥使是什么意思?”一个年轻些的锦衣卫问。
“意思是说,咱们找不到他就不必回去了。”年长些的扬了扬手里的银票,“用这些钱娶妻生子,隐姓埋名过日子吧。”
年轻些的急忙抢过银票看了看,见了上面的数字立刻大喜,抱心道:“早想这么干了,跟着太子前途无亮,还不如生个孩子,让他参加科举,若是考中了,那才叫光宗耀祖呢。”
年长些的敲着他的脑袋大骂,两人合计了一会,当夜就发了封急件回去,说天机这厮反跟踪能力越发精进,希望太子能再派些人来帮忙,又特地在信里点出十几个名字,都是心向天机的那班人。
太子不疑有他,派人出去,如此一来二去,忠于天机的,有心脱下锦衣卫衣服的,便都离开了他,随着天机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待太子反应过来,身旁就只留下仍然忠于他的锦衣卫,这群人真的很少很少,而且越来越少……
除却太子,白老爷子也在寻他们。
一册《脸谱话本》被宰相府出来的那班文人丢上风尖浪口,甚至成了这一次的科举考题,同一个人,两部话本,先后成为科举考题,仅凭此事,作者就已经可以名留青史了,同时名留青史的还有万贵妃和白老爷子。
可他一点也不想跟那愚妇相提并论!
捏紧手中话本,白老爷子怒吼道:“把人找回来!给老夫改剧情!”
已贵为西宫太后的歧雪也在找他们,孩子已经一岁大,会喊她娘了,她让孩子认了东宫太后做干娘,两个女人一块养他,东宫太后没有孩子,几乎拿他当自己孩子疼,玉珠暗搓搓的跑来,想亲近亲近那孩子,结果东宫太后二话不说,让嬷嬷们将她赶走,并语重心长的嘱咐歧雪:“这女人脑子有些毛病,觉得下到五岁,上至五十岁的男人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为了这孩子,你这当娘的必须狠一些……对了,若是觉得宫中清冷,想找人陪这孩子玩耍,你可以找唐娇。”
歧雪也很想见见那位长公主殿下。
若不是她放了手,白家如今只怕早已兴兵,天下若是乱了,他们母子哪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坐在宫里。
她派人去找,可也找不着,天下之大,杳无踪影,只有一部部话本陆续抛出,写尽人间喜怒哀乐,书尽世间悲欢离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名传四海,成为一代话本大家。
百年后,有话本先生提笔写下了他们的故事。
一灯如豆,湖笔一管,白纸黑字,书道:“水墨字画白绫帐子里,传出剧烈的咳嗽声。好半晌,对方才止住咳,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帐子里伸出来,然后迅速被一双女人的手握紧……”
待写完,掩上青卷,在卷上提笔落了四个字《红线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