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了一眼,只听袅袅低声道:“我要织布了,你还是离开罢。”
她明知道,他是走是留,这个绸庄里人都不会置喙。
只有让他自己将自己请出门去,才能清净。
袅袅熟练地拿起了木梭子,踩着机杼缓慢地开始织丝,也不再看他一眼了,顾翊均恍然许久,轻声地叹息,“离开我以后,你过得很好。我还以为,袅袅会想我。”
她曼声道:“思念对袅袅来说是奢侈物,那是秀宛顾氏的公子时时揣在心坎上的东西,可当袅袅饔飧不继时,她已没时间想一个人。”
顾翊均声调哑然,“来银陵路上,吃了很多苦?”
袅袅手中的木梭灵巧地如穿花蛱蝶般在丝线之中飞舞,机杼声声,她澹然道:“来银陵前的最后一日,花光了盘缠。如果不是遇上阿祁,她愿意收留我,袅袅也早已是街头一副冻死骨了。”
他垂下了眼眸。
隔了小半个时辰他却还不走,袅袅颦眉,“顾公子现下是很闲么?”
顾翊均轻笑,“嗯,没有顾家的生意,我闲得无聊。”
袅袅问,“那顾公子打算坐吃山空,以后挥霍一生?”
虽然他的钱支持他这么做,可不能为子孙后代留下福荫,那钱的意义便不大。
顾翊均又摇了摇头,笑道:“我的生意大到袅袅不可想象。袅袅,只要我想,整个顾氏都会重回我手上,无论母亲同意不同意。”
袅袅怔了,手指摩挲过木屑,被刺伤了,她“啊”一声,花容失色,顾翊均脸色一变,抢上去将袅袅受伤的食指含入了嘴唇,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简直让人连反驳推拒的机会都没有。他从前待她,一贯是温文有礼,逾矩的肌肤之亲都少的。
袅袅眼波如雾,心中莫名地起了一股酸涩和委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顾翊均将她的指头看得比什么都重,又珍之重之地握住了她的指腹,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她战栗不安,惶惶地要躲闪,顾翊均抱住了她的腰肢,不让她躲,“我就再说一句话,说完我就走。”
她于是又扭过头,顾翊均眉眼温润,笑容清绝。只是她仰视着,就难免会看到他额角那狰狞的伤疤,她的心跳得飞快。
顾翊均缓缓启唇,“我爱你。从今以后,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干预,我永远在你身后护着你,照顾你。你应许我也好,不应许也好,嫁我也好,还是一辈子不原谅我也罢,这一次,我只想一意孤行。”
“我也不会再离开银陵,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他说罢之后,便信守诺言,转身消失在木门之后。
薄暮冥冥,杳然的花影潋滟起来一池艳影。
袅袅望着窗外出神了许久,默然地,泪流满面。
……
转眼之间,太子监国已有三月。
叛逆余党已悉数剿灭,黄氏一门迁回了白城,苏氏元气大损,连同此前为黄中谷购置军械的萧氏,生意也受到了重创,不得已萧氏、卢氏联姻,将萧绾许配给了卢氏长子卢延。
这桩婚事在银陵没掀起多大的波浪。
霍蘩祁只是偶然得知,原来萧氏阿绾也要嫁人了,听人说那是个烈性女郎,如今被逼上花轿,想必心有不甘罢。
霍蘩祁现在嗜睡,平日里困得厉害,时常一整日不肯下床,步微行忙完这一阵,便开始日日鞭策她在院里走动。
一个看书,一个走步,一个静一个闹,便成了东宫一道奇景。
霍蘩祁走了一阵儿就偷懒,要到水边喂鱼,步微行将不安生的娇妻的手拽回来,于是另替她找了事做——练字。
霍蘩祁的字照例是惨不忍睹,写了几张,她放弃了,“阿行,这种宣纸很贵的,你不能都给我拿来浪费。”
他不动声色,又给她添了二十张。
“孤养得起你。”
霍蘩祁于是开始咬着笔杆子习字。
她那点儿底子还是白氏在世时教过,但白氏身子不好,不能手把手教,霍蘩祁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第一个学会写的名字还是他的。
因为听人说犯了些忌讳,霍蘩祁写完之后又撕了。
没过得几日,陆厌尘从外头一身风霜而来,霍蘩祁惊见舅舅,大为诧异,陆厌尘已熟练地捉住了一支笔杆子,“你夫君让我来教你写字的。嗯,阿祁写的东西在哪?”
霍蘩祁看了一眼在一旁悠然饮茶看书的夫君,脸色一苦。
然后,她唯唯诺诺从一沓废纸里抓出了一张,陆厌尘看了几眼,十分中肯地评论道:“不错不错,倒是有几分太子六岁时的水平。”
霍蘩祁只想倒头装死。
她觉得她夫君一点不爱她的孩子,否则不至于这么折腾她。
但陆厌尘绝对是个好先生,他平素入宫不多,但指点了霍蘩祁一个月,她的字便大有进益,另外给了她几本书读,不是经史子集,而是《陶朱小传》之类的生意经。
霍蘩祁读得津津有味,偶尔碰上晦涩拗口的生僻字便请教她不甚忙碌的夫君,认字习字也挺快。
陆厌尘私底下告诉霍蘩祁,“你夫君用心良苦,他是怕你将来因着大字不识几个被人笑话。其实他也不求你做什么才女了,但是将来协理六宫事,认字是必须要会的。”
步微行想得很长远,霍蘩祁才知道误会他了,于是更发愤用功。
但当她真正勤勉不辍时,她夫君还不干了,不许她累着,也不许她读书到深夜,夜里就寝时,总抱着她睡,决不让她睡外侧。当霍蘩祁的肚子大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总被一层肚皮隔得有些远了。
她夫君其实不算重欲的人,但偶尔也会……霍蘩祁很苦恼,她知道他也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