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一些心态正的,譬如杨守志就道:“也不是这样想的,这世上也没有一个人把生意做完了的道理。凭他做生意再独,他来吃肉,总要与别人留口汤喝。我们做好我们自己,潮州糖是一块金字招牌,总不至于没饭吃。”
更有一些更积极的聚拢许多亲朋道:“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难道因为人本钱大就一定能胜过我们?要是什么都靠本钱说话,那世上就没有白手起家的了。况且我们一个或许不能赢,拧成一股绳,到时候共进退,也不怕他!弄不好还能吞了对方呢!”
祯娘正和刘文惠商议事情呢,她哪里晓得有人在不知道她就是新崛起糖商的时候对她或悲观或乐观或平和。实际上等到潮州的风声传过一点点来的时候,她正在和泉州兴业钱庄的张管事说话。
这个消息其实也是张管事带来的,他一进门就与祯娘拱手恭贺道:“这一回是恭喜东家了,刘掌柜在琼州也做得好!正是旗开得胜。如今整个潮州都在议论东家,说到东家就如临大敌。然而到现在为止,他们也不知道对手到底是谁!”
祯娘其实真的没有刻意隐瞒,这时候也只能道:“果然是琼州这个好地方,只是隔着了一道雷州海峡而已,竟像是两个世界,不在咱们大明国土——倒成了南洋那些地界一般,你说怪不怪。”
祯娘也不过是随口抒发一句,转而就与张管事说到正事,先称赞道:“上一回炼钢法的事情做的很好,你们手底下的人细心又有眼光,不然就该错过这一桩大好生意了。回去不要吝惜给那伙计奖赏和分红,当然你自己也不要忘了。”
如今祯娘在泉州扎根也两年了,兴业钱庄也有了自己的发展。但是一直差一个契机,能够让他一朝闻名天下知。要知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也只是无奈之语而已,若真是在繁华热闹处打响了牌子,那当然好得多。
不过去年年末就迎来了好消息,新出的一样炼钢法——一开始可没人能信他能做成。那时候他手边什么都没能拿出,样品样品没有,至于设计的图纸更是说在脑子里,这样的人谁会相信!若是这样的要信,兴业钱庄有多少钱也不够败。
但是有个伙计格外负责,他又本就是管看各种技术的事儿,于是就与那人多说了几句。一个人肚子里有没有货其实在行家面前是很清楚的,那伙计一时惊为天人,忙道:“先生你且别走,我观先生是大才!我再去与我们管事说一说,看看能不能通融。”
这人的确有些不通人情,但却没有恃才傲物的样子,那么大概就是因为苦心钻研一些技艺,所以有些内向沉默而已。他当然也知道自己这样就来要钱庄投资是太像玩笑,但是他也无法——他并没有钱把他的技艺实现,至于图纸,他确实是有些不信任随便一个人的。
总之这件事算是圆满收尾,在那个伙计据理力争之下,那人还是得到投资,虽然他的合约显然比一般人的苛刻。但是他自己很满意,要知道他除了展示了一点才华,其余的什么东西都没能拿出来,能够得到银子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张管事想到这件事也满眼是笑,他本不是祯娘家伙计出身。到了两年前祯娘来泉州的时候才把刚刚从前任东家辞出来的他请过来,但是两年间看到别人的进展,再看自己的。他就算是一个再平和的人也忍不住心里焦急。
然而这一次事情之后,也就是炼钢法取得成功之后,兴业钱庄的名头在泉州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再后来的事情,就是太原那边的翻版,很少再有伙计等门拜访,而是有好东西却差钱的人都涌向兴业钱庄。
祯娘最后总结道:“这才哪里到哪里,泉州的兴业还要好好开拓才行。等到这两年开门的几家兴业成功了,我们还要走下一步的路,甚至开到两京十三省都不算完——那只能说是达成了做一件事的准备罢!”
^第147章
‘噔噔噔’, 才送走了张管事,书房里一座描金画彩镶珠钉宝的座钟就响了起来, 祯娘一看, 果然是到了未时整。这时候本应该是休息的, 却没想到红豆忽然进来道:“奶奶, 外面有程内相来了。”
所谓内相就是内侍,这位程内相是皇宫放在泉州的采买使,祯娘常常和他打交道, 这样的人不好得罪。祯娘只得赶紧放下手上茶杯,让旁边的丫鬟收拾一番桌面, 这才与红豆道:“你去请程内相进来罢!”
然后祯娘就在门首站着,略微迎了迎这位公公。也只不过几息功夫, 就见这位程内相穿过肩蟒,略微佝偻着身子,精神还好地过来。才见祯娘, 不等祯娘行礼, 倒是先道:“这一回倒是有事要求周夫人了!”
祯娘把他迎进来上座, 之前吩咐的丫头端着今年新出的雨前龙井上来, 给他奉上。见他无心茶水, 就道:“程大人但凡有什么事儿直接与我手底下几个伙计吩咐也就得了,再不然与我写张帖子,我亲自上门一趟也就是是了, 何必劳动呢!到底不知道是什么事,您请尽管说罢!”
程内相茶水也不喝, 玩笑也没得,只是唉声叹气了几句,这才吐露道:“这件事说来犯难,是周夫人手上一点产业!倒不是我想要,而是我头上的皇爷要!但又怕您不好说话,让我先来商量一番。您就当是可怜可怜咱家!皇爷向来体恤您们这些经营产业的,自然不会为难您,但咱们这些人就算是不会办差了!”
见什么神仙烧什么香,祯娘心里迅速盘算一些事情。一般人或者会觉得这是朝廷侵吞产业,也晓得今上确实格外优容,立刻就要拒绝,一个太监死活又关自己什么事儿!祯娘却不是这样考虑事情的。
且不说拒绝了这一遭,得罪了程内相,要是人在泉州采买使的位置不掉,自己该少多少好处!就说拒绝让今上购入自己手上的产业,那不就是放弃了讨好今上的机会!是的,祯娘把这个当作机会!
或许会有人觉得,想要给皇帝送礼的人多了去了,他哪里记得收了什么好处。更不要说人情了,难道你敢和皇帝收人情?然而,祯娘觉得事情不是那样。所谓交情、人情都是一点一点起来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因此有好处落在你身上。若是能有回报,这就代表着巨额回报,考虑到回报比,怎么会不值得呢!
于是祯娘当即干脆拍板道:“说什么求不求的呢,不说程大人与我这边常常有来往,帮忙也该有一回的。就说这样是陛下要的,那便是荣幸了,说出去还有光呢——应该是兴业钱庄收入的哪样东西的干股罢!要是大家知道陛下都觉得兴业钱庄做的好买卖,这就是一面活招牌了。”
程内相脸上堆出笑来,大声道:“就是这样,谁说不是呢!要我说如今能像夫人这样懂得礼仪的也少了。到底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又有周大人这样的大英雄做丈夫,夫人就是比一般妇人知书达理一些。”
之后他又详细解释了一番,果不其然,正是兴业钱庄的一份干股。而且好巧不巧,是刚才祯娘与张管事提起过的新式炼钢法的干股——说的也是,如今的皇帝陛下优容商人,不插手商人的事都是出名了的。如果不是一样特别的,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事。
新式炼钢法是一种全新的炼钢法,除了能够提高刚才韧性,还能够提高出钢率,就连成本也降下来了。钢铁对于国家来说,意义简直不言自明!这样的东西简直堪称镇国神器一般,祯娘估摸着不只是自己,包括那位发明者也应该被请去买断他手上的干股了。
祯娘这样想着,一边摆摆手,这是避开这位程内相接着夸奖她的意思,赶紧接着把话插进去道:“其实也没有那些好,我也是个做生意的生意人。我手中这些年也握有不少产业的干股,同时也在恰当的时候出卖过许多。只要是有利可图的,我自然发卖。”
朝廷是不会差这几个钱的,所以祯娘不用说什么白送的事情。若是说了,才真是败笔——她干脆利落地收了钱,皇帝陛下对她也就没有别的观感。若是让荒地陛下觉得她这是想让朝廷欠她人情,只怕这不会什么好感的开始。
程内相也跟着道:“夫人说得对!手上的东西哪有什么不卖的,本来持有这些就是为了赚钱。当外面出价甚高,比一年一年等着拿红利还划得来的时候,怎么不直接卖了!”
与此同时两人心照不宣,祯娘的这一份产业怎么看这都不是出手的最好时机。实际上,这也并不是一份适合拿来出售的产业。这产业背后有好多利益,等着吃干股红利祯娘就能够盆满钵满。所以,这一切只是面上有个说法罢了。
把个难办的事情办完了,程内相立刻心情大好。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道:“今日其实这才是正经事,也是我的老本行!宫里这一季让泉州奉上这几样东西,我在想,这满泉州谁手上东西最多最好?当然是周夫人您了!就是没有这些东西,你也只需要写上一封信,到时候天南海北的,要什么没得!?”
采买使采买使,听名字也该知道是干什么的了。像程内相这样的老公公被送来地方,要么是打理皇庄,要么就是做着采买使了,当然,也能够量着兼而有之。这个采买使要是放在以前,自然是一等一的肥差,但在现在则不然。
过去为皇宫里提供开销东西的都算是皇商,做皇商不只是有普通商户没有的体面,同时实惠的是也有相当丰厚回报——是的,与皇宫做买卖中间不知道要行贿多少次,递交东西的时候也不知道要被盘剥掉多少。但是皇商进上的东西,赚头也很大,是远超正常做生意的。
据说那时候天子有一串珍珠佛珠手串,上面还有结牌等。有一次失落了一粒做结头的红宝石珠子,想要补上。问了内监要多少钱,内监给出的数字是四千两。最后天子也没舍得换,而是找了一颗鲜红的珊瑚珠子,因此这手串看起来有一粒红珠看上去和其他的一直不一样。
话说什么样的红宝石珠子要四千两才肯换?那红宝石珠子是比拳头还大?说到底才不是红宝石珠子的价值问题,而是皇宫里头上下盘剥的厉害,一颗红宝石珠子的价值自然一翻再翻,直到天价!
话说回来,还有更加直观的一个。当年由今上揪出来的一颗鸡蛋一两银子的故事,这鸡蛋是人人家里都要吃的,所以什么价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至于一两银子一颗鸡蛋,村夫村妇不过是当作笑谈,只道是皇宫里头鸡蛋液格外不同。晓得内情的却不免心里摇头,真黑啊!
总之这些超出价格的银子,会有绝大部分回到皇商手上。于是之后,无论是行贿的花销,还是中间被过手的人蹭走了油,都能弥补回来,剩下的那就是净赚了。而且这个净赚不是一般二般的净赚,油水丰厚地惊人,远不是外面的生意能够比拟的。
但是现在不同了,皇商改革之后,新的采购方式里依旧有大量的皇商。然而油水却变成了正常生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们的成本少了——不必打点不必被盘剥,就算真的规定之下大家利润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利可图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皇商对于这些商户来说吸引力已经远远小于从前了。大概就是那种出钱不多,还不能怠慢,非得十分小心伺候的。中间但凡出了漏子,风险可是大得很!所以那些把这个当作第一重要生意的商户,纷纷退出了皇商的名列。
这时候采买使就有了更多的任务,联系本地各家,总之必须保质保量地把皇宫要求的贡物及时奉上。于是这些采买使们与各商户人家就走得近了——这也是为了到时候求人知道要上哪家的门。
当然也不是一味地求,也有人求他的时候。他可是采买使来着,每年有些特批的好处可以与那些给皇宫里提供上供物品的人家。有的时候是额外增加海贸货物量,有的时候是一项生意的专卖,等等不一而足。
祯娘如今就是程内相心里排在第一位的人物,只要差些什么立刻就想到了祯娘这边。事实是祯娘这边也绝不会让他失望就是了,祯娘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册子,十几样物品便记得牢牢地了。
默默想了几息功夫,很快便理清楚了,道:“其他都不难,只有这两万斤水银,五千斤白蜡和两千斤白毫银针这三样手头上暂时没这样多的货,只怕要调遣一回,等到东西齐了我再让人去大人府上知会。”
祯娘从来没做过水银生意,她手上哪有这个存货。况且就算翻遍整个泉州也不见得有两万斤,这又不是大白菜!到时候只怕要问好些人才能凑齐。至于白蜡,这可不是烧蜡烛的白蜡,那种对于祯娘来说是不值钱的。这一种却是一种珍贵药材——只是不知道怎么一下要这么多,又不是吃饭一样。
至于白毫银针则简单多了,是福建本地产的一种白茶。白茶本来要求就不同于其他,采摘更早,也不容易得茶。有时候得三四斤茶叶的茶树,出白茶的话就只能出一斤。这样的白茶产量能大到哪里去!何况是白毫银针这样名气大的不得了的。只怕前两年的定金都让人下了,现有的则都是有了去处。要得这两千斤,少不得各家去信凑一凑,总之各家都留了一些量,为的不就是这种时候好做人情!
听到祯娘这样说,程内相就知道事情没什么为难的,这位在东南说得上神通广大的周夫人一定能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他当然相信,两人又不是第一回有这样合作,每回都是这样省心省力,对比一些散在别处内侍,他当然晓得自己如何轻松。
这样想着他又拿出了一张条子,只是这回不是求祯娘办事了。也是的,哪有人一上门就是不停地求着办事的。这时候他就像是邀功一般道:“周夫人,原来是两天前琉球国国王托给我一封信,恳请我替他寻这几样物品,好过两月到进程朝贡的时候当作礼物。”
程内相在京城里的时候不是垫底的,也不是顶拔尖的。祯娘想他是决计不可能认得什么琉球国国王的,最多就是谁认识琉球国国王,知道他正在因为朝贡礼物的事情心烦,这便推荐了手头广的程内相。
祯娘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过不管怎么样,如今程内相就是帮着琉球国国王置办朝贡礼物——虽然与大明皇帝的国礼是从一个大明商人手里买得,听上去有一些可笑,但其实这些年常常有这样的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