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作专心致志地开车,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偷瞧一眼阿俏。只见她腰板笔挺,规规矩矩地坐在汽车座椅上,却扭过头,去看车窗外那深沉的夜色与一晃而过的街灯。
车行不远,沈谦已经开到一处闹市的十字路口,将车子泊在路边,然后打开了车内的灯,转过脸问阿俏:“这位小姐,现在天色已晚,你我毕竟男女有别……若是小姐不放心我送你归家,可以在这里下车。这里很容易找到黄包车。”
阿俏听他这样说,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也转过脸来,直视沈谦的双眼。她的确能够此时下车,但这岂不是应证了沈谦口中“不放心”三个字,表明她对沈谦其实是信不过的?
沈谦便想:还是头一次如此近地与她对视,只不知道她是否会就此告辞;如果她真的下车去叫黄包车载她回家,自己又该怎么做?
岂料阿俏浅浅地一笑,开口说:“若是我现在下车,先生会不会还要跟在黄包车后面,送我归家?”
沈谦听见这话,心头忍不住一动就在阿俏说出这话之前,他确确实实,就是这样打算的。只听阿俏续道:“请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并非那等不知自爱,不够检点的女子,只是……既然我上了先生的车,就是全心全意地信任先生的人品,知道先生高义,信得过先生绝不是那种,会乘人之危的人……”
想起上辈子她与沈谦短短的那一段交集,望着眼下坐在她身边的这个谦和男子,阿俏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上辈子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她感激沈谦带给她的每一分希望,甚至此刻在沈谦面前,她努力不去回想因他而死的那件事……
路灯的光透过道旁法桐茂密的枝叶洒落下来,斑驳的树影映在车内,一时车内竟安静极了,风吹树叶,夜半蝉鸣……都教人听得清清楚楚。
沈谦听得出她言语里的诚恳,他沉默了片刻,当下随手发动了车子,别过脸装作去看后视镜,好借此机会不让阿俏见到自己唇角蕴起的笑:有什么比亲耳听见这么个聪明通透的小姑娘发自内心的赞许,更令人觉得舒畅的?
“你家的地址是……”
“盐阜路。”阿俏没有说门牌号,沈谦却也明白,盐阜路是一条不宽的道路,两旁全是高墙。沈谦这部车子车身很宽,不大方便开进去。
沈谦辨了辨方向,在晚间空旷无人的车道上掉了个头,往盐阜路开去。他偶尔会偷偷看一看阿俏,见她已经不再欣赏车外的景象了,只是一个人凝神静悄悄地端坐着,不知她想起了什么,渐渐地,连沈谦都能觉得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哀伤从这姑娘眉宇之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好多事,不是阿俏努力不去回想,就能够将之遗忘的。这辈子她可以故意去踩周牧云,刻意践踏他的好意……然而这并没有让她自己心里觉得好过。
沈谦在她身旁驾着车,偶尔会担心地看阿俏一眼。曾有那么一刻,沈谦已经想要停下车,将手放在这小姑娘瘦削的肩上,告诉她一切会好的,告诉她其实不用一切全都由她自己扛。
然而瞥见阿俏那依旧挺得笔直笔直的腰板,倔强扬起的脖颈,和紧紧抿着的嘴唇,沈谦终于还是息了这个念头。他知她一定不是轻易听得进劝的人,她的感伤,也只有她自己能走出来。
“盐阜路到了。”沈谦踩下刹车,才将阿俏从沉思中惊醒。她茫然地转过头来,正对上沈谦一对温和的眼眸,眼神里似有安慰,不止是礼貌而客套的道别。
“谢谢先生!”阿俏下了车,冲沈谦躬身致意,说:“我家就在巷内不远,先生不必下车相送。”
沈谦没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向她致意,随即摇上了车窗。
阿俏转身往阮家大院门前走去,街巷里响起她鞋跟敲击地面的嗒嗒声。走了数步,她突然停下了脚步,索性靠在巷子一旁的粉墙上,将头埋在一双藕臂之间。此刻她拼命抑制,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是泪水却不受控制,飞快地就爬满了脸。
人说造化弄人,大抵便是如此。她始终都活在那张名叫“命运”的大网里,甩不掉也挣不脱……阿俏索性便不再挣扎,任泪水爬满了脸:她知道自己只需要这么片刻的宣泄,将内心曾经的柔弱感伤全部都宣泄出来。在这之后,她就能再强大起来,心如铁石;无论命运给她带来什么,她也不过是孑然一身,手握一柄厨刀,冷然以对。
也不知哭了多久,阿俏终于收了泪,伸手取了帕子将脸上的泪痕全部擦去。
她偶然一转头,只见巷口那里,竟然还有车灯在一闪一闪的。车内那个人影,姿势与她告辞时完全一样,只坐在车内,远远地望着她。
阿俏突然省过来:那就是沈谦啊!沈谦目送着她、守护着她,她若还没有安全归家,他就会一直守在那里,绝不会离去;可见到她扶墙独自感伤,沈谦却恪守了距离,并未下车过问,免得她尴尬……这位沈先生,果然是一位君子。
暖意再度涌上心头,阿俏仿佛又感受到了他给的希望。于是她直起身,向沈谦那个方向奋力挥了挥手臂,微微鞠了一躬,随即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向自家大门走去。
第26章
阿俏独自一人,夤夜回到阮家。阮家的门房与佣人都习惯了阮清瑶的作息,而今天阿俏又是与阮清瑶一起出去的,她大晚上的回来,旁人也没怎么多想。
阿俏直接回房,换下阮清瑶送她的这一身旗袍,梳洗之后就睡下了,竟是一夜好眠,往事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而她确实是死了;昨夜那一场宣泄,令她决意丢掉前世的包袱,轻装往前。
她习惯了早起,楼下小凡“咚咚咚”地跑来跑去的时候,阿俏就已经醒了。她睡得虽晚,可是精神很足,当下起来给自己张罗早点。
大厨房的食材柜子里空空荡荡的,今天采买的材料都还没送来。阿俏想了想,就去抓了一把干挂面,在滚水里煮了,另起一锅烧了些清水,淋些自己酱园出产的虾籽酱油,做了个再简单不过的汤头,待面条捞出来往汤头里一浸,点上香油,上面再撒一小把葱花,一碗阳春面就成了。
阿俏还没来得及尝一口自己下的面条,阮清瑶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有什么吃的?”她看也不看门里的人,随口就问,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胃袋,另一手抚着自己的额角。阿俏猜她是有些宿醉,一面在头疼,一面在肚饿。
阮清瑶的形貌也很是狼狈,只见她冰绿色的旗袍上斑斑点点,都是些深红的葡萄酒渍,原本那一头大波浪的卷发,此刻在脑后蓬松着,乱糟糟的,而她眼下深青色的阴影仿佛在昭告天下,她们“黎明沙龙”又度过了一个秉烛夜游的不眠之夜。
“喏,这个本来是我做给自己的!”阿俏淡淡地说,“可我还没工夫吃。给你吧!”
阮清瑶瞥了一眼阿俏,随手将乱蓬蓬的头发往脑后束了束,抓起筷子就从碗里捞面条往嘴里塞,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
阿俏知道清瑶一定是饿得狠了,再加上宿醉,胃里空空的难受。当下她也不管这个二姐,自管自重新烧水,打算依样画葫芦照样来一碗。
“阿俏阿俏,”只听阮清瑶在她身后大声呼叫,“这碗挺好,这碗不咸……”
阿俏几乎失笑,心想这位阮二姐酒后吐真言,竟然讲了真心话,难得她还记得那碗黄鱼煨面的事。
“阿俏阿俏,”阮清瑶继续呼叫,“昨晚的事……”
阿俏没回头,心头冷笑:这个阮清瑶,现在竟然还有脸跟她提昨晚的事,昨晚的“寿桃”的事,正好可以和她一起好好说道说道。
此外,她心里还有个疑惑:上辈子她与周牧云订亲,是阮清瑶暗中牵的线搭的桥,而这一回周牧云问她“我可曾伤害过你”的时候,曾有片刻的心虚,被她瞧出来了。因此阿俏也很有兴趣,想要知道,这辈子,周牧云突然对她感兴趣,是不是也有阮清瑶的推波助澜在背后。
岂料阮清瑶说了半句,就再无声息了。阿俏一回头,才发现她已经伏在桌子旁睡着了。
“来个人,”阿俏吩咐阮家大院里的女佣,“二小姐睡着了,扶她回自己的房间去休息去。”
她则笃笃定定地将自己那一碗面煮好,心想:昨晚那件事,她总能找到机会问个明白的。
午后阮清瑶就吩咐常小玉过来请阿俏过去,说是阮清瑶已经起来梳妆了,请三小姐过去说话。
阿俏来到阮清瑶住的小楼上,见到这个二姐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她那一头如瀑的秀发,空气里满是玫瑰洗发露的味道。
“阿俏,坐!”阮清瑶从镜中看向阿俏,笑着向她打个招呼。
“昨天你一露脸,沙龙的人都觉得你不错,你怎么就这么早跑掉了呢?”阮清瑶的声音娇娇软软的,带着一点小责备,听上去很像是个为妹妹着想的长姐。“现在大家都强烈要求你加入沙龙,尤其徐三太太。”
阿俏镇定自若,冲镜中的阮清瑶一笑,说:“往后我挺忙的,要学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