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往的人生中,苏洛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只当死是一切的终结,眼一闭腿一伸,便能了无牵挂的离开这个世界;她自认为活得潇洒自在,若真有不得不死的那一天,也不过是命该如此,坦然接受便是了。
意识越来越模糊,时间的流逝却仿佛慢了下来,苏洛只觉得这一瞬间无限的长,仿佛触碰到了永恒一般。
渐渐的她看不清身边之人担忧的目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她记忆中的那些画面,那些她以为已经淡忘的,深藏在心底的,开心的担忧的愤怒的,激动的失望的委屈的,都如画卷一般,一幅幅的从她眼前漫过,她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完了自己的一生,却好像是在看一出哑剧般没有实感,就像灵魂飘出了躯体,在记忆中经历着一切的人并不是她一般。
曾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师父穆星洲的声音似乎缓缓回荡在脑中,那可怜身是眼中人,原来指的是如今这般的感受吗?苏洛觉得有些恍惚,似乎再也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仿佛彻底脱离了那层束缚,连心也变得无比自由。
恨也好怨也罢,不过都是尘世间匆匆走一遭罢了,又是何苦要放在心上,带入墓中呢?
苏洛睁开眼,只觉得心中再无旁骛,仿佛进入了传说中的大自在境界,竟是舒畅的无法言语。也许就这么离开也不错,便能去到那真正无所束缚,无所顾忌的自由所在。
意思越来越模糊,在苏洛即将彻底陷入那大自在境界之中时,忽有一抹冰蓝,就这么突兀的闯入了她的眼中。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颜色,此时却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温和笑意,带着毫无温度的冰冷,痛惜,甚至是恨意,直直的望着苏洛,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
苏洛一惊,恍惚的神智清醒了大半,她张口想要解释,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愣愣的回望着莫名出现在她意念里的,无比陌生的李舒夜。
严格说来,那却不是李舒夜应该有的样子。眉宇之间再未见那一丝病气,整个人却多了一丝压不住的血腥味,无数莫名的黑炎缠绕在他身边,愈发衬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坚如寒冰,那之中深刻的失望与恨意深深嵌进苏洛心底,让她止不住的心惊,却不明白那样深刻的执念从何而来;她想要开口问一问,李舒夜却是闭上了眼睛,拂袖离去。
“舒夜——”苏洛再也忍不住,张口叫了出来,却是再也不见李舒夜的影子。她惊慌的四顾寻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处荒原之上,四周开着大片大片黑蕊红瓣的花朵,每一簇都足有她两个手掌那么大,倒是挺像赫木恩形容过的猩红睡莲。
四周一片幽暗,夜空中无星无月,似乎只有漫长而永恒的夜晚。苏洛听到某种突兀的水流声,往前走了两步,却见一条宽敞的河流从远方蜿蜒而下,看不见头也望不见尾,河畔也开着大片大片的猩红睡莲,不断有晶莹的花粉轻轻落入水中,而河流之中竟是漂浮着星星点点的青色火焰,顺着河水的流向缓缓飘向远方。
明明是极端诡异的情景,在苏洛看来却是有种庄严而肃穆的和谐感,仿佛这天地间的戒律就该是如此一般。她愣愣的站在河边,望着满眼青色跳跃的火焰,伸手按住了自己心脉的位置。
在那里,也有一簇缓缓跳动着的,与长河中如出一辙的青色火焰。
苏洛忍不住心惊,若那青色的火焰皆为世人灵魂,那么这开满猩红睡莲的漫漫长河,便是传说中送人往生的黄泉路了吗?
有极轻的摇浆声响起,规律的破入水中,一声接一声的朝这边漫了过来。河面上缓缓升起了一层薄雾,幽暗而湿润的空气中隐有铃声传来,一条长如梭木的小船从远处驶来,船头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弯曲铜铃,那铃声却丝毫没有喑哑,倒像是被灌入内力一般,轻轻一声响便延绵数里,仿佛整个天地都能听到一般。
撑船之人一袭及地的黑袍,面容隐没在兜帽之中,看不清样貌。苏洛有些好奇的多望了一眼,那人却也正好抬起头来,一张脸长的惊骇之极,左边是森森白骨,右边却是俊秀无比,脸颊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七’字,吓的苏洛半晌都没能发出声来。
所幸那人只是毫无感情的看了她一眼,便摇着小船继续前行了。苏洛只觉得那一眼看的她寒毛倒竖,仿佛被那目光杀死过一般,不由得心惊胆战,直到那撑船之人的背影消失在她视线之中后才微微松了口气,只觉得三魂七魄都回到了自己的体内,神智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烦恼起眼下的处境。虽然不知道这地方是不是传说中的冥河,不过她显然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得想办法回去才行,否则就真的算是彻底死了,连魂识都离了身体,可不是没救了么?
苏洛仔细回忆了一番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却是一点记忆也无,只记得是追着意识中那个陌生又诡异的李舒夜,再一回神人便在这长河畔了。她思考了半天也找不到任何可能离开此地的线索,最终也只能顺着那长河走下去,看看能不能见到源头一类的地方。
这一走便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长河边上的景致一成不变,永远都是延绵到看不见尽头的猩红睡莲与缓缓漂浮的青色火焰,只偶尔能见到撑船而过的半面骷髅。苏洛试着叫过它们,撑船人却是恍若未闻,只除了最初遇到的那个还看了她一眼之外,别的都是视若不见。到最后苏洛也不知她到底走了多远多久,这里只有永恒的夜晚,长时间的跋涉也不会令她觉得饥饿或者疲惫,失去了一切可以丈量时间的因素,苏洛也分不清她所走过的路到底是漫长还是短暂了。
她有些挫败的躺倒在了地上,感受着河畔那冰冰凉凉的湿润泥土与猩红睡莲深沉的幽香,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胸口的青色火焰依旧微微晃动着,苏洛动了动手腕,只觉得那火焰的温度蔓延到四肢百骸,给予了她行走的力量,大概也是她不吃不喝却一点也不觉得累的原因,倒是与她的内力有些相似了。
想到这里,苏洛猛地坐了起来,盘腿打坐,摆出了修炼内息时的冥想姿态。古力大夫说过,即使能死而复生,也得要她自行突破红尘心法最高阶才行,否则即使醒来也是重蹈覆辙;这地方虽是找不到出路,却胜在清幽安静,且让人不知疲惫不知倦怠,倒是一处适宜练功的好地方。
苏洛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体内青色火焰跳动的频率,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按照穆星洲传授的吐纳之法,如先前在落日楼中所做的那样,将体内的能量都释放出去,与天地融合之后再缓缓吸入体内。
一旦运起功,苏洛很快就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再也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与身边景致的变化,似是又沉入了初来此地是那般恍惚的境地。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听得有人唤她名字,在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令她无法忍受之时,苏洛心中猛地一震,突然睁开了眼睛。
首先闯入视线的便是赫木恩那双狭长而蔚蓝的眼睛,毫无防备的与苏洛的视线撞上,竟是有些不知所措,怔了一怔后才漫上一丝狂喜来,倾身上前一把将绯衣少女拥入怀中。
“阿洛……!你可算是醒过来了。”王女用力的抱了抱苏洛,这才放开她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一边问道,“身体感觉如何?可还有恙?古力大夫说一般服下猩红睡莲的人最多三日便会醒,否则就是醒不来了……你却是足足昏睡了七日,叫我好生担心。”
苏洛心中温暖,试着调动了一下内息,却再也没了先前仿佛要撑裂身体的饱胀感。那天地游离之息依旧持续不断的融入苏洛体内,却都能被她的内力好好化解,吸收过程也完全可以逆转;如今苏洛既能随时随地吸收天地游离之息,也能把多余的内息释于体外,这让她的内力彻底跨越了一个新的阶层,浑厚到常人所不敢想象的地步,仿佛世间万物皆在心中,正是突破红尘心法最高阶的标志。
她动了动手腕,发现那浑厚的内力皆来自于先前两月的积累,却是没想到当初任性的举动会因祸得福;只是这股力量过于浑厚,她还得花上一段时间好好消化融合,方能成为彻底的助力。
苏洛终于放下了心来,刚想要说话,一张嘴口中却滚出一个鹅蛋般大小的宝石,内里寒光流转,苏洛这才发现自己口中被冻的麻木,捋了半天舌头才把话捋顺,问道,“这是何物?”
“寒冰魄,放入口中可保人尸身百年不坏。你也不想想,死去七日之后尸身早已腐坏,你若醒来岂非一堆白骨了?”赫木恩噗嗤一笑,眼中却是心有余悸,轻轻抚了抚少女柔嫩的下巴,“……还好你醒来了,阿洛。你若真为此长眠,我岂非要内疚不安一辈子了?”
“……赫木恩……”苏洛回想起这一路艰险,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望着赫木恩那双满是惊喜的眼睛,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我没事了。多亏你与古力大夫的法子,这一次,我是真的从黄泉路上归来,再也不会受这内伤折磨了。”
☆、第71章 七星龙渊
盛夏的大宛,总是这般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
烈日让沙漠上蒸腾起一层热浪,仿佛视线都被灼热的空气扭曲了一般。王城中依旧是热闹的一日,集市中人来人往,到处都可以看到来自夏渊的商人与身着长袍的西域小贩们,炎热似乎并未影响到他们对生活的热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热切的笑。
王城中央高地上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宫楼,白色的墙壁在烈阳下泛着几乎耀眼的光,为那宫楼平添了满目神圣之感,正是大宛王族一系所在之地的王宫。
今天的王宫中也挺热闹,依稀能听见兵刃不断碰撞的声音,宫中的侍卫们却是见惯不惯,依旧照常巡逻,连眼神都没有分给那两个打斗的身影一丝一毫。只见湖面上的水莲叶一阵轻颤,一个略显娇小的绯色身影踏叶而过,身后紧跟着另一个白色高大的身影,二人轻功皆是一流,那连续被踏了两次的莲叶也就微微颤了一颤,连水波都没有荡开几圈便平息了下来,交战中的二人却未停手,双双停在莲湖边上,紧接着又是几声兵刃碰撞的巨响炸开来。
苏洛回身一个倒悬,手中的刀顺势砍向身后追来之人,那人手中两柄弯月般的长刀,却是早已料到苏洛的攻势一般,一刀向前挡住了她的攻势,另一刀在身后回旋,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切向了苏洛的侧腰。
相互之间打了这么多场,苏洛当然也猜到了那弯刀可能袭来的角度,硬生生一个仰头,将身体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柔软形状,而后顺势连踢,迫得对方不得不抽刀回防。这一回合谁也没能讨到好去,二人稍稍拉开了距离,喘着气相互瞪着对方,都在暗中蓄力准备下一轮攻势。
距离苏洛的内伤痊愈已经过去了十数日,从第三日古力大夫确定她的伤情不会再复发之后,尉迟昭便迫不及待的与她开战比刀,正好苏洛消化体中积压的内力也需要大量的实战,两人一有空便战到一处,闹的王宫中鸡犬不宁,被赫木恩逮住好一顿训,保证不再随意破坏王宫中的建筑后才算完。
今天只是一场即兴比试,二人都没有用上内力,因而尉迟昭持刀的力道远强于苏洛,否则也不能以一刀防御一刀进攻的方式反击了,两人稍稍平复喘息之后又同时向前扑去,弯刀与长刃再次激烈的碰撞,苏洛使了个巧力,手中长刀朝前横劈,尉迟昭顿时觉得手中重如千钧,连虎口都被震的微微发麻,左手的弯刀顿时脱手而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又耍赖。”尉迟昭有些无奈的看了绯衣少女一眼,弯腰拾起了自己的刀。以苏洛平日的力道而言,她绝无可能一击震的自己虎口发麻弯刀脱手,必然是趁他不备在兵器中灌入了内力,“不是说好不用内力?”
“昭你这次竟然一口气说了十二个字啊!”苏洛嘻嘻笑着,扳着手指数了数,而后夸张的叫道。尉迟昭沉默的看着她,苏洛见赖不过去,耸了耸肩蹭到了对方身旁,“你姐说的是不能随意破坏王宫内的建筑,又没说不能运功嘛,只要注意力道与时机就行了,比如刚才。”
绯衣少女振振有词,摇了摇手指道,“所谓兵不厌诈,只要能赢就行,这也是刀势的一种啊,昭。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尉迟昭斜眼看了看耍赖还强词夺理的某人,也懒得跟她计较,一双弯刀归鞘,斜斜挂回了腰间,转身要走。
“哎,这就不打啦?”这种不用内力的小打小闹显然无法让苏洛尽兴,有些失望的追上了尉迟昭离开的脚步,“别这么小气嘛我也就诈你一回,大不了让你几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