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
往常都没有这一出,怎生皇帝今次想到在小年夜办家宴了?
家宴办在仁德宫。
太后照常是一身燕居服,对着早早过来的儿子道:“你让蕲王过来么?”
贞元帝道:“母亲觉着他来好还是不来好?”
太后瞪视一眼:“镇日斋醮修道,行动言语跟个半仙儿似的。他来与不来,你心中难道不应有数?我还听闻,皇后这几日总跑去你面前哭求收回成命,这母子两个若是来了,不定怎么闹你。”
贞元帝只是笑,少焉,又道:“母亲近来身体欠安,又有近一年没见着众孙儿了,不如朕在正旦前下一道中旨,命诸王年后便来京存候祖母,不必非要等到万寿圣节那日。”
太后打量儿子几眼,道:“你是欲在诸王之中择选?还是预备当着诸王的面直接宣告另立储君之事?”
太后顿了顿,微微倾首:“你我都清楚,没有人比七哥儿更适合坐那个位置。从前是顾虑重重,如今迈出了这一步,你今晚难道要定了他?”
太后看儿子不接茬儿,嘴角微扯:“这会儿怎生跟哑了似的?还是说,你心中另有人选?”
第六十七章
贞元帝略一顿,道:“母亲不必多问,儿子心里自有计较。”
太后乜斜着眼谛视他,少顷,摆手道:“罢了,政事原也不是我能多问的,只我瞧你迩来神神叨叨的,怕你失了分寸,这才多问了几句。”
贞元帝道:“母亲自可放心,儿子心中有数。”
太后慢转手中沉香佛珠,不语。
她这个儿子心思越发难测,如今连她这个母亲都不能看透他镇日都在想甚。
去往皇宫的马车上,桓澈与顾云容闲话时,忽想起她上月入宫与他碰面时,神色怪异,当时说要随后再言,但他转回头就忘了,眼下记起,便旧事重提。
顾云容被他缠问不过,犹豫片时,方道:“是原太子妃……我那日去冯皇后宫中,焦氏借故与我出来,想让我劝服你跟蕲王合作。我自然不可能应她,她就要以物相易。”
“她说我一定会感兴趣,我还道是什么稀世奇珍,谁想到是……”顾云容嘴唇翕动几回,均未能说下去,踟蹰再三,缄口不言,双颊微酡。
桓澈原本的追问不过是想逗她,眼下却是真正被她吊起了胃口,不住问她究竟是何物。
然而顾云容铁了心不肯多言,岔题道:“上回你说要查的事,可查着了?”
她说的是有人往太后那里散播谣言之事。
桓澈敛容:“从诸般迹象来看,极有可能是施家女所为。但因这等事线索不多,故而这只是我的猜测,也不能万分笃定。”
顾云容歪在柔软的宁绸靠背上:“你觉着是,那就八九不离十。”
桓澈正要说话,一侧脸颊忽被她捏起。
“你这张脸实在太招眼了,下回出门前,干脆往脸上糊一层灰好了。”顾云容轻转手腕,将他的面颊捏得几番变形。
半边脸丰神绝伦,半边脸歪嘴斜眼,扭曲似鬼脸。
他一丝反抗之意也无,任她施为。
顾云容扑哧一笑,松了手:“阿澈自小灵慧,非但课业特出,还博才多艺,太后那里又不断有命妇宗妇前往谒见,你幼时是不是时常见这个见那个?想来你小时候长得粉粉嫩嫩的,没人逗你?”
她要是太后,碰上这么个粉团儿一样伶俐漂亮的孙儿,一天少说拉他出来溜三回。
桓澈肃容道:“你再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顾云容不信邪,抬起嫩生生的手又扯了下他脸颊:“你待如何?”
她话音未落,骤感手腕一紧,跟着身子一倾,一头撞上了一堵坚实的胸膛。
她尚未回神,一只微凉的手已经钻入她后襟,轻轻搔挠。
脆弱又敏感的后颈完全暴露出来,顾云容暗诽混蛋,下意识后缩,却是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制在了他怀里。
京师永定门外五里,禾黍被野之处,便是胡家村。
眼下正值隆冬,不见嶷嶷光景,只见皑皑白雪之间,荒寺数出,坟兆万接。
今日是小年,家家祭灶鸣鞭,送灶王爷升天。村中户户忙碌,村童结伴嬉闹,有那顽劣的,捡拾鞭炮上未燃的散炮,拿香烛点燃了,扔进别家茅厕内,听得嘭的一声响,嬉笑哄闹着散去。
沈碧音立在门首,眼前面前这陌生的场景,仍觉恍如梦境。
陌生,即便她已经在此住了近两年,仍是觉得陌生。
这原本就是不该属于她的,她应是日日与珍馐华服相伴,躺在锦绣堆里的。她从前看到那些贩夫走卒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的眼,而今与他们为伍,实是无法可想。
沈家败落得太快,快如星陨。不知皇帝是先前就起了收拾沈家的心思还是单想趁势宰羊,在褫夺了沈家的爵位又将祖父下狱后,还收回了沈家几代积攒下的产业。
曾经的堆金叠玉,曾经的重裀列鼎,全都没了,连个空壳子也不剩。
但谁敢说什么。
沈家犯下的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欺的还是皇帝的先祖,没有满门抄斩大约已是皇恩浩荡。
沈家经营了几代的人脉也一朝消弭。虽知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这些都是早能预见到的,但真正瞧见时,还是难以接受。
她的那些闺中知交,在得知沈家出事之后,也只是帮她骂了顾家几句,转过头就是不痛不痒,各过各的,并未给予什么得用的救助。
沈家的所有宅邸庄田都充了公,家产又被没,偏族中生齿众多,逢变之初在城郊赁了一处三进的四合院暂且栖身。
她那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落魄了,却不曾想到更为凄惨的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