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朱初珍眉梢微挑,转身正视她的眼睛“靖安,你把表姐当做什么人了?我虽然不知道为何他会突然要王婉,但就算是你推过来的,他那样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接受这种坏自己名声的事情。倒是靖安你,真的喜欢谢谦之吗?王婉今日送进府邸,青衣小轿,可是连个像样的形式都不曾走,我听说她与谢谦之感情甚好,你就不怕谢谦之把这事算到你头上吗?”
“表姐莫气,是我莽撞了”靖安垂下头,软下了口气“我不喜欢他的。”
“当真?”朱初珍加重了口气,她可是特意听了姑母的话来劝靖安的,只怕她一时钻了牛角尖,莫名其妙的见了王婉,突如其来的敌意,处置了青梅竹马的梅香,出口帮了素不相识的谢弘,这看似不相干的一切却处处都指向那个男人—谢谦之。
“自然是真的”靖安看着桥下不断涌动的流水,逝者如斯,往事难追“难道表姐以为我贵为帝后唯一的嫡女,会真的屈尊下嫁给一个庶子吗?”
“若是真心,也无不可的”朱初珍却松了口,轻叹了口气“靖安,父皇那样宠你,你若真能找到两情相悦的有情郎,再难父皇母后也会成全你的。可是靖安,你可以一时冲动的去喜欢一个人,却不能一时冲动的把自己的一生都交到那个人手里。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他的习惯,他的喜好还有他为人处事的态度,是不是能和你处的来。纵是真心相爱有缘无份的也多,何况……靖安,如果能遇到一个可靠的人,不求能宠你一辈子,但求能不让你受委屈,知冷知热,相扶一生,也就是一桩美满姻缘了。”
夜风清冷,灯火渐渐的由点及线,连成一片。
“表姐你,是真心喜欢着三皇兄吗?”沉默了好一会儿,靖安才慢慢的吐出这句话来,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朱初珍也是一愣,喜欢或是不喜欢难道还由得她来抉择吗?
“你三皇兄是个体贴人的丈夫。”她只能这样答,说不上亲密或是不亲密,他们的相处就像这每一对世家夫妻一样,内宅外院,各司其职,就像她的父母亲一样相互扶持着走过大风大浪,到最后也分不清是夫妻情分还是共患难的恩义了。
“那如果,如果有一天,三皇兄与阿颜争夺皇位,不死不休的话,表姐会怎样做呢?”靖安没想过修饰些什么,□□裸的把一切摊开在她面前,而她的眼睛也牢牢的盯着朱初珍,不放过她脸上丝毫的神情变化“表姐,那时,你要怎么办呢?”
夜里的风分明还带着凉意,朱初珍却觉得后背上的中衣都快要被汗湿,仿佛埋藏在心中最深的隐患被毫不留情的掀开,剥皮动骨。她白皙的手指掐紧了绣花的帕子,她的指甲不小心勾起了绣线,丝丝缕缕的缠绕在指尖。
“殿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表姐是不知道吗,不知道是该作为朱家的嫡女来回答,还是作为三皇子妃来回答吗?”靖安抬起头,脸上竟还带着笑容“我以为表姐是再通透不过的人,会告诉我答案呢。”
“表姐不是问靖安在忧虑些什么吗?我想的正是这样的问题啊。”
重活一次她是要作为靖安而活,还是磨平靖安身上的所有棱角,只作为大周的公主而活。
“见过公主殿下,三皇子妃,皇后请二位移步锦楼,穿针乞巧。”提灯的宫人来寻。
“表姐,我们走吧,晚了,母后该等急了”靖安笑了笑,就先行起身了,原来不只她一个啊,所有人在遇见这样的问题时都会挣扎,明知道结果却还会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靖安!”就在她大步往外走的时候,朱初珍却突然唤住了她“事情没有走到那一步之前,我永远都无法给你答案,如果真的落到你所说的那个地步,无论是站在哪一边心里的痛都不会增减,我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问心无愧?”靖安慢慢停下脚步,缓缓的重复着这个词,问心无愧啊,可她的心早已充满了愧疚和悔恨,是不是早就没有选择的权利了呢。
“靖安还真是羡慕表姐这一句问心无愧啊。”
她只留下这一句话,身影便渐渐的消失在黑暗里,朱初珍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那样明烈如火的靖安啊,长在这宫闱之中尚且能存一份真心,无忧无虑的靖安,到底是什么让忧愁掩盖了明快,让叹息取代了笑颜。
树影婆娑,灯火璀璨,宫人们得了特许,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摆上桌案,贡上瓜果,献上五子,釆来正灼灼盛开的鲜花,焚香礼拜。少女们的裙裾有如绽放的花朵般盛开在月光下,而她们脸上的神色更是无比的虔诚,面朝织女,默念心愿。
而梅香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她那样诚心祝祷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他不愿见我,为什么?”树影后,女子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话里满是不信。谢公子是那样谦和的人,她想着即便是因为愧疚,即便是拒绝她的心意,至少还是会见她一面的。
“你小声些!想嚷嚷的谁都知道吗?”竹韵急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我看你还是死心吧,那位公子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不要再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了。何况,他虽退了婚,可以后的妻子即便家世再差也不会是我们这样的人的。”
“我不求那么多,我只求能待在他身边,远远的看着他就好,这也不行吗?”梅香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她想见他,哪怕是只有一面也好。
“梅香,不说你现在被公主罚做了洒扫丫头,即便你还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这样的人依然是我们高攀不起的”谢家清贵,他那谦和的态度里时时都透露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怎么梅香就这样死心眼呢。
“不行,即便是真的放弃我也要他亲自与我说,我一定要见他,我一定要去见他!”
“梅香,你往哪里去啊,快回来,梅香!”
竹韵看着远处的锦楼,心中顿时觉得一片灰暗,梅香这丫头不会真的要闯出大祸吧。
☆、第二十七章
今夕何夕兮,星汉灿烂。深蓝色的天空中万点繁星闪烁,各色的纱幔浮动着昏黄的灯光,鼓乐声鸣,清商曲动,广袖流裳,远远望去,整个锦楼更是流光溢彩,宛如仙境一般。
楼上设了桌案,陈以瓜果酒炙,以祭祀牛郎织女二星。
皇后居主座,凤冠翟衣,雍容华贵。那些侍立一旁份位低的宫嫔不由得偷窥了几眼,宫中一向是王贵妃主事,据说是因为皇后娘娘生育太子时难产,损了身子,一直都是静养在安宁宫中,非有大事不得相扰,以至于许多份位低的宫嫔都是第一次见到皇后。
不同于下首对坐的两位贵妃,谢家清贵,谢贵妃一直是一副清冷模样,脸上鲜有笑意,只有在三皇子妃说话时才难得的应上几声。王贵妃最是长袖善舞,脸上含笑,与一众女眷寒暄,好不热闹,只是身边的一身华服的六公主楚云却一脸不耐。
朱皇后既不似谢贵妃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也不像王贵妃那样擅于言谈,始终都是含笑静坐,偶尔应上几句话却都是一语中的,轻易的控制着整个局面,从容的向众人展示着一个皇后应有的风范和宽和。只有身侧的靖安公主开口时,皇后的眉眼才或舒展或轻皱,如同这世间最普通的母亲一般看着不懂事的孩子。
“王家的姑娘是今日进府吧”谢贵妃正襟端坐,腰背笔挺,难得的带上几分宽慰轻声道。
“是的,母妃”朱初珍恭谨低头,将应尽的礼仪做得一丝不苟。
“丰儿不曾与你商量就惹出这事,让你难做了”谢贵妃看了对座的王贵妃一眼,眼里波光微动“不管怎样,事已至此,你且放宽了心就是。丰儿也不是不知轻重,耽于女色的人。那王家的姑娘虽说是连个贵妾的名分都不曾给,但你心里该有个数,打理好后院,不要因为女人家的事牵扯到两家关系。”
“谨遵母妃教诲,儿媳知道。”朱初珍心里虽然多少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很快就恢复过来,作为世家女子,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的丈夫不可能只是她一个人的丈夫,而作为一家主母,她的责任从来就不在于争风吃醋,而在于打理后院的一切事宜。
“你素来是个懂事的”谢贵妃笑着说了句“我记得再过十余日,就是你祖父的寿辰吧,让丰儿陪你一起去吧,也带上我的一份心意。”
“多谢母妃。”朱初珍低头,金步摇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柔顺的垂在耳侧。
“吉时到,请娘娘穿针乞巧!”嬷嬷领着三五宫人上了锦楼,呈上九孔针和五色线。
在众人的期待下,朱皇后伸手取了第一根针和五色丝线,两侧的宫人将灯火挑的更为明亮,她这才凝神对着月光慢慢将线穿过针。靖安坐在一旁,凝视着灯火下母亲的面容,虽然母后的脸上一直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可是那微微抖动的双手,那微眯的眼睛都在向她传递着一个事实,母后,真的在她不知不觉间开始老去。
在这从来不缺美人的宫闱里,在这些鲜活如花的美人们的衬托下,母后的苍老是那样突兀的呈现在她的面前。没有人不恐惧苍老和死亡,美人迟暮的悲哀让多少人望而却步,她曾经也是那样恐惧着,恐惧到一遍遍问他,有一天我老到青丝成白发,一张脸爬上了褶子,身上的皮肤开始起皱,你还会和我一起走吗?
那时的他是怎样回答她的呢?
少女之美,在豆蔻年华,或是丁香情结欲语羞,或是杏花满头将身许,前者如小荷初绽,后者如桃花灼灼,皆为美。待到一日出嫁,为□□为人母,孝亲敬长,宽和持家,性情圆润温和,如萱草清芳,此时女子之美已不以容称,德行自芳。百年之后,子孙满堂,从“灼灼其华”到“有蕡其实”,女子的一生就称得上美满两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