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前扬州遭袭,他们举家逃难,几件带在身边的珍贵竹雕受了些微损伤,回扬州后,他便着手开始修复它们。这不,刚拿了几件完工的竹雕过来,便听到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娃娃在外面大放厥词。
市面上除却巴蜀赵京城孙这两家,谁还敢与他家的竹雕比个高低?
挑开幕帘,从屏风后走出,钱玉恒眸带审视地打量那位女娃娃,见她大着肚子,眸中敌意褪去不少,不过含笑的嗓音里仍是暗暗带了几分警告:“小夫人,站在这钱氏竹雕里,话不可乱说。”
“到底是不是乱说,看一眼我的竹雕就一目了然。”
她话语落落大方,并不露怯。钱玉恒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普通木长匣上,抬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邀她到屏风后详谈。
豆苗儿颔首,率先拾步。
欲言又止,李元怕她一个人受欺负,他虽小,却是个男人,哪怕心底吓得胆战心惊,也绷着脸跟了进去。
入内室,没有多余的话,豆苗儿径直将木匣揭开。
钱玉恒捋须不经意略过去,随意的目光登时僵住。
原地怔了半晌,他疾步走到桌前,伸手欲拿起那竹雕细看。
怕他想抢,李元猛地挡住,嘴颤着学方才那伙计的话:“只能看,不能上手摸。”
“好。”不挪眼地盯着木匣里的竹雕,钱玉恒推开半大孩子,弯腰巴在竹雕前细看。竹雕不大不小,适合收藏,盘踞在崎岖高山上的千年古松苍劲有力,每根枝木都汇聚天地灵气,还有那山的形状,远看竟像一尊佛,最罕见的无数只仙鹤或蹲在苍松翠柏下闭眼歇息,或展翅在半空肆意翱翔,或站在枝丫上昂颈高歌。每只仙鹤的形态任你怎么对比挑剔,都各有不同。这么多只能在小小竹雕上刻出来都不易,更莫说只只栩栩如生,那眼睛,瞅着都像要飞了出来。
钱玉恒出神地望着,一会心凉一会热血沸腾。在这样的作品前,他自愧不如,他总追求极致的华丽,却不知这种返璞归真才更令人心生震撼,就像人面对大自然,永远保持着敬畏与尊重。
等了会儿,豆苗儿看他似乎是在默数竹雕上的仙鹤,便道:“九十九只。”
九九,果真是九十九。钱玉恒眼神古怪深邃地直直盯着她:“古松仙鹤佛拜寿竹雕,赵家的?”
豆苗儿点头。
冷吸一口气,钱玉恒重新盯着竹雕看,这东西做不得假,是不是真功夫,全在这竹雕里。
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他嗓音干涸:“你要卖掉?”
“嗯。”
钱玉恒这才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低声道:“世道艰难,朝局不稳,这时候不是抛手的好机会。”
“若是世道不艰难,我也不会卖了。”豆苗儿轻笑。
默了片刻,钱玉恒伸出手指,认真指给她看,“还有,这里几只仙鹤,山脚花卉,佛的头部,跟原先雕刻人不是同一个,哪怕手法相似,可差了不少。”说到最后,语带惋惜。
早料到会被看出,豆苗儿没有强行遮掩:“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只要两千两银子了。”
沉默片刻,钱玉恒定定看着竹雕,半晌,唤门外的伙计。
“去取三千两银票。”钱玉恒望向豆苗儿,“我是个生意人,也是个手艺人,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竹雕卖出的价格还在我之下。”
愣了愣,豆苗儿眼眶微红地盯着木匣里的竹雕。
爹这一生,从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他就窝在小小的竹安县,守着好竹守着家,手里日日离不开竹,银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原来,他手上区区一个竹雕,就能救这世间很多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
“夫人,以后若有竹雕,你可拿来我瞧瞧,好的我会收下。”钱玉恒送她出门。
颔首,豆苗儿收好银票,与李元离开铺子。
二人无言走了段路,李元搀住她,问:“既然舍不得,为什么卖掉?”
“这世上没什么比生命更贵重。”顿了顿,豆苗儿侧眸看他,无比严肃道,“李元,你知道,我怀孕快七个月,要生了,后面我没多余时间照顾你,你要是还天天闷不吭声躲在房里,我不会再给你送饭带你出来散心,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该怎么过你自己想清楚。”
驻足,李元看她一眼,咬紧了牙,猛地低头不语。
豆苗儿知他心底不好受,可她没有精力再哄他,放柔声音,豆苗儿轻轻拍他头:“哭吧,哭完了就好受了。”
“姐姐说,男儿家哭没有出息。”嗓音嘶哑,李元把下唇都快咬出血。
“好,那就不哭。”
静寂中,大颗大颗眼泪突然往下坠,李元抽噎得肩颤,分明伤心,却改不掉嘴硬:“我就哭这一次。”
“嗯。”豆苗儿站在旁边等他,心疼道,“哭吧,哭够了还要好好过日子,许多事儿得你帮我去做……”
李元是本地人,对扬州熟得很,不多久他便拿着钱租下一间干净敞亮的四合院。
将街上幼无所依的孤儿接进来,他负责起他们的饮食起居。
豆苗儿很快发现这个孩子的优点,他特别会精打细算,更不藏私,无论剩几个铜钱都会交到她手里。
寺院清净,但她不能在寺内生孩子,所以他们便另找了处宅子暂住。
李元天天忙碌着管教那些不听话的野孩子,小孩管小孩,又气又急的,他精神倒日渐好转。
这日雇来的陈婶子刚做完晚饭,李元就回了。
“你难道打算一直养着他们?”扒了两口饭,李元年幼的小脸皱成一团,“人越来越多,纵使有座金山,定也会吃空。”
喝着鸡汤,豆苗儿摇头:“我养不了他们一辈子,也不该养他们一辈子,等生完孩子再想办法。”
“是啊,他们要是白吃白住游手好闲惯了,指不定赖着都不肯走,所以一定……”李元从前家里做小生意,察言观色本领好,小心思也多,当即瘪嘴道,“我不会白吃白住的。”
豆苗儿笑笑。
张嘴还想说,却咽了回去。李元瞅了眼她肚子,知道她快生了,不能忧思操劳,可他心底止不住的好奇:“你夫君呢?难道他也在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