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面前的西北大火和手中这本账册,却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
都不用他亲眼去看,官吏贪污如此之重,底层兵卒生活如何,也可想而知。
“贪官污吏,国之蛀虫。”
指着面前跪地的西北官员,庆隆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众臣噤若寒蝉,九公主大着胆子走上前。
“父皇息怒。”
“阿怡你来看,”庆隆帝随意指着账册上一笔,“建文二十二年,户部往西北拨款一百万两白银,用于更换西北军甲胄与兵器。朕还记得清清楚楚,朝廷为兵器该由谁铸造之事争论许久。”
九公主认真听着,点头问道:“为何如此大一笔银钱直接拨到了西北。”
“西域诸族冶铁术素来强于中原,本地锻造兵器比京城所造更为锋利、韧性也好。正因这点,朕才决定军备全权由凉州卫所自行冶炼。真没想到,朝廷派来的钦差与凉州卫所沆瀣一气,整整百万两雪花银,落到实处的只有五万两。”
九公主瞪大眼:“二十只存其一。”
“二十存一还算好的,三十存一,四十存一者比比皆是。朕一直在纳闷,为何□□初年西北军能把瓦剌人打到祁连山外。这些年改良过甲胄与兵器后,西北军反倒越发不行,到现在只能龟缩一隅、被动反击。太-祖初年西北军军费只有如今十分之一不到,但那时每一个铜板都被用到实处。相比而言如今大部分军费皆被贪墨,真正用到兵卒身上的数目,反不如□□初年。没有补给,兵器也早已生锈,兵卒就算再用心,冲锋上去也是白白牺牲。”
一口气都不喘地说完,庆隆帝扭头扫了一眼朝中重臣,最终目光定格在武王身上。
“建文二十二年,也就是十年前,武王当时还在西北领兵打仗,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武王跪地,手心全都是汗。
跪在后面的贺阁老额头同样沁出冷汗,见武王始终未曾反驳,他心道糟糕。当年扳倒韦相,贺家可是从中出了大力。正因如此,韦相倒台后身后势力被瓜分,出力多的贺国公府分到一大块,稍加经营将他拱上内阁之位不说,家族也更上一层楼。
他知道韦相所言没错,不仅是他,贺家,京城中大多数世家勋贵都知道韦相所言有理。但那又如何?朝堂上所立每个人背后都代表着一整个家族,拖家带口,每个族人的锦衣玉食,只靠那点俸禄远远做不到。
当官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穿金戴银、衣锦还乡。没有这等大诱惑,为何那么多人寒窗苦读多年。
为家族计,韦相必须得倒台。
而如今眼见韦相后人死灰复燃,他必须得加以阻止。
心下坚定,他看向晏衡:“请恕老臣多嘴一问,晏镇抚与韦相之后,可是关系密切?”
被贺阁老直愣愣看着,晏衡神色丝毫未变:“家慈乃是韦相嫡亲孙女。”
果然如此!
贺阁老下意识地看向武王旁边的端王,淑妃娘家文史侯府当年与韦家关系密切。已故老文史候十分推崇韦相,是当年少数几个没插手倒韦的朝中重臣。不仅如此,掌管史官笔的他顶住满朝压力,虽因先帝决策关系没有将韦相主张记入史册,但他却丝毫没有抹黑韦相。大越目前的史书上记载,韦家有子,仪表堂堂、才思敏捷、文采风流、极为擅书。
这四个词说遍了韦相好话,若不是因身份关系,其不能位列阁臣那一册,韦相早已为后辈所熟知。
老文史侯与韦相过从甚密,文史侯府外孙女九公主又与韦相曾外孙家眷关系亲近。圣驾西巡的圣意,是在翊坤宫中直接传旨。
贺阁老不认为这是巧合,他反倒意识到了此事的棘手。
是韦相提醒了大家,他们的后人只会越来越多,若不捞下足够财产,只能等家族慢慢败落。这些年来,包括他在内,满朝文武都没少贪。韦相主张若是死灰复燃,那整个朝堂将会如面前的幽州城一般,被一场大火蔓延。
再棘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原来晏镇抚也是韦相后人,皇上方才也看到了,韦相一脉对为官之人怨气颇深。只是一本无凭无据的账册,凭此断定西北官员有罪,未免太过鲁莽。西北苦寒且饱受瓦剌人骚扰,西北官员多年驻扎此地无怨无悔,他们是大越的功臣。皇上是圣明天子,莫要让功臣寒心。”
贺阁老的声音足够大,大到跪在三十步开外的幽凉二州官员听得清清楚楚。
辩白声此起彼伏,卫嫤跪在原地,心下感叹:不愧是老狐狸,三言两语便将所有人拉上车。
“父皇,这事不是还没开始查么?为什么他们就那么激动?”
气氛陷入凝滞,九公主满脸天真地问道。问完后,趁众人不备她稍微挪动,脚尖踮踮卫嫤铺在地上的衣摆。
贺阁老脸色涨红,枯树皮般的眉头皱起,微长的脸皱得跟萝卜皮似得。
“九公主此言差矣,为官之人岂容他人随意污蔑?”
“啊?”九公主惊讶:“可是晏镇抚拿出了证据。没证据的时候你们说他信口雌黄,有证据了又说证据是假的,这……反正就不能说你们丁点不是?”
卫嫤不厚道地笑出声,这一笑引来所有人侧目,包括庆隆帝。
仔细地打量着她,庆隆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晏夫人与阿怡私交甚笃?见到本人后,朕总算明白为何阿怡会喜欢你。”
一圈重臣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急得九公主连忙解释:“父皇,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九公主一阵词穷,她是喜欢漂亮的人,也的确是因为第一眼看着漂亮才去多了解阿嫤。但这有错么?父皇不也喜欢漂亮的妃嫔,她这点完全是女肖父。
明白地读懂九公主脸上意思,庆隆帝紧张的心情稍微缓解。
察觉到四周情绪变化,卫嫤伏在地上的手握紧成拳,组织好语言,她抬起头直面庆隆帝。
“实不相瞒,这本账册臣妇也曾参与整理。”
贺阁老嗤笑:“妇人直言,怪不得满纸荒唐。”
像阁老这种大越数一数二的官吏,就是如此地看不起女人?一时间卫嫤周身气势大盛。
“依舅舅所言,贺阁老须发皆白,以你年纪应该读过不少书。不说教养,你连最基本的上下尊卑都没有。九公主、夫君、舅舅与臣妇几次与皇上禀报,你全都随意打断。皇上是仁君,但也不代表你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视君威。”
贺阁老唇畔法令纹加深:“那是因你们未经皇上允许随便言语。”
不等卫嫤反驳,九公主已然不乐意了,她震惊道:“父皇,难道女儿想跟父皇说两句贴心话,还得先禀报三思公公,允许后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