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2 / 2)

离开了那行院,莫裤子又带他去汴京瓦子里游耍,他却一路上都恍恍惚惚,全然看不见周围喧闹景象。至于当晚住在哪里,第二天又去了哪里,第三天如何回去,他都若有似无,全不记得。

过了几个月,简淮仍念念不忘姜柔柔。他又去寻莫裤子,却见莫家在举丧,莫裤子掉进水里淹死了。

后来,简淮又带了一千两银子,去汴京求见姜柔柔。到了那院门前,却被拦住。看门人说,便是一万两也不见。他只能怅怅而归,过了两三年,才渐渐放下。从那以后,他再没了花钱兴致。人间万般享乐,都不及见姜柔柔那一眼。他只能感慨,至少自己还见过一眼。

这心念,让他看淡了许多,每日虽照旧掌管家计,却再不计较什么。人都说,他那回去汴京,怕是染了仙气。

直到去年桃花宴上,莫裤子猛然现身,惊愕之余,简淮又猛然想起了姜柔柔,虽已将近六十岁,脸却不由得红了,幸而旁人并未发觉。可当莫裤子走到他面前,笑着问:“姜柔柔已老,如今汴京名妓,无过念奴十二娇,居首的是唱奴李师师,简大哥可还想会一会不?”他的脸顿时又红了起来,随即有些嗔恼。莫裤子却继续笑着说:“简大哥若想见,兄弟我仍愿再效一回力。”

“你莫说笑。”

“这哪里是说笑?我是当真。”

他心里却忽然想,当年姜柔柔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算来如今也才四十岁,若能再见一回,不知会是何等情形?

莫裤子似乎瞧破了他的心思,笑着说:“姜柔柔下落我也知道,简大哥可想再会一会?”

他不由得笑了笑。

“你若想见,我便去安排。不过,咱们该把前一笔账结了。”莫裤子说着指了指自己怀里。

他这才猛然想起当年那契书。那次回来后,他才后悔自己发昏,竟和莫裤子签下那等契约。十年田租的一半,至少二万贯。听到莫裤子死讯,他才松了口气。莫裤子这时竟重又提起。简淮这些年虽已看淡钱财,但猛生生拿出二三万贯来,依然极难消受。幸而,莫裤子迅即又死在茅厕里。

王豪死后,简淮去吊唁,王小槐竟偷偷跟他说,莫裤子埋在那界石下,怀里揣着契书。他重又惴惴不安起来。王小槐死后,他有些负疚难安。王小槐还魂闹祟,他更是惶惶不宁,前去向相绝陆青求告。

陆青见了他,微露笑意:“此卦为解,冰坼雷动,春来雨至。宽怀路坦,知悔人新。”随后教了他一句话,他听了,顿时怔住:

“心中一点暗,眼前唯见黑。”

第七章 损

人之所损,或过,或不及,或不常,皆不合正理。

——程颐《伊川易传》

对于莫裤子,路缺牙都不知该恨,还是该谢。

路缺牙本名路德升,少年时因磕缺了小半颗门牙,便一直被人嘲唤作这个名儿。这是他一生大憾,万贯家财,却换不来一颗整牙。

路缺牙生来便有些胆小怕生,他父亲极严厉,只要见到他,常要寻他的不是,训斥一番。几个兄弟又一个比一个会争先讨宠,他从来敌不过,因而,除了在母亲跟前,他极少说笑。

八岁那年,王豪婚宴,派仆人送来了请帖。他父亲出门赴宴,原本只带长子或幼子。那天临出门时,他大哥闹肚子,幼弟又不知跑去哪里玩耍,寻不见。跟前只有他一人,他父亲只得带了他去。到了王家,有许多孩童都在三五成群玩耍,他却只能站在一边瞧。看着那些孩童那般欢畅,难过之余,他更有些恨,因而不愿多瞧,便独自在那庭院里到处走看。不知不觉走到厨房那边,一眼瞧见鸡笼边有两个孩童,比他略小一些,一样装扮,都是蓝锦银绣衣裳,乍一看,像孪生兄弟一般。后来,他才知道那是莫裤子和游丸子。

他见那两个鬼鬼精精的,忙躲到一边偷看,那两个竟用竹篾片挑了鸡屎往厨房汤锅里丢,来来回回丢了几次,见人来了,才一起嬉笑着跑开了。他瞧着,心里羡慕无比,这正是他极想做,却从来不敢做的。前院那群憨玩傻闹的孩童,那些高仰鼻孔、满脸假笑、从不肯瞧他一眼的大人,他们全都该喝鸡屎汤。

他站着望了一阵,见那厨房门前的仆人们又都走了,里头空无一人。他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过去,走到鸡笼边,折下一片竹篾,刮了一坨鸡屎。左右看看,仍没有人,便拈着那竹篾,迈过门槛,进到厨房,小心走近灶台。气促心跳得几乎要抽筋,强撑着才伸直了手臂,刚要把鸡屎甩进滚汤锅里,身后忽然响起个声音:“你做什么?”他吓得猛一颤,头皮都要飞走,慌忙丢掉那竹篾,转身就跑,却被脚下一片菜叶滑倒,重重栽了下去,牙齿正磕到门槛上,疼得他几乎昏过去。他却顾不得那些,拼力爬起来,疯了一般逃离那厨房,一直奔到前院,躲到花坛后,见没人追来,才急喘着气停了下来。嘴皮碰到牙齿,一阵钻心之疼,他不由得尖声痛叫起来。引得旁边几个孩童全都望过来,一个叫道:“他流血了,牙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