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以后,苏凯把工作调到了晚上,白天开着那辆小货车送苏倾上下学,要看着她迈进校门,才驱车离开。
有一天半夜,他下班回来,发现客厅的电视还亮着,苏倾在沙发上坐着,眼睛专注地看着静音的电视,闪烁的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脸上,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是蓝色。
他走过去看,电视上正放着市委书记董健剪彩湾峡经济新区的午夜新闻,他眉头一皱,“啪”地关掉了电视,“倾倾,几点了?怎么还不睡觉。”
自上次被人恐吓过以后,她就没有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也急,但是没办法。
苏倾说:“就去了。”
她长发散着,抱着小熊抱枕慢吞吞地回到了屋里,扭头,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爸爸晚安。”
桌上留着一杯温度正好的菊花茶。
苏凯一个人坐在沙发前,喝了一会儿茶,无声地抹了一会儿眼泪。
苏倾在房间里拿着手机摆弄,她听了同学的介绍,第一次登录本市的匿名论坛,操作得不是很熟练。
搜索框里慢慢打出三个关键词:“晚乡”“湾峡”“董健”,论坛似乎对这个名字讳莫如深,只有一个帖子跳出来:
“晚乡市委书记董健力主湾峡强拆,没有人管吗,世界还有没有王法?!”
十天前发的帖子,回复者只一个:“董健是大老虎。”
——大老虎,是什么意思?
晚上的敲门声仍在继续,有一天,小区的电闸甚至被人恶意拉了,屋子里一片黑,何雅丽端着蜡,出去游了一圈,回来宽慰大家:“没事,楼里至少还有十户没搬,咱们人多,不怕。”
那是中考前冲刺的最后一个月,苏凯和何雅丽对她保护得越发周全。他们自己有许多事不明白,但在孩子面前,却无师自通地围成一把大伞,伞下风吹不到,雨淋不着。
那几天,苏凯车里时常摆着一瓶红牛:“你不要担心,安心考试,爸爸妈妈都在呢。”
苏倾看着窗外掠过的成排绿树,湾峡的天还是那么蓝,远处的群山隐入青雾,如缥缈仙境。
这让她难以相信那些帖子里的那些话,他们把晚乡描绘得那么黑暗——怎么会呢?
爸爸以为她还在忧心,他耐心地说:“不要怕,等你考完了,爸爸去北京上访去。”
“等到了北京,咱们和你妈妈一去看白塔,见过白塔没有?”
苏倾摇摇头,拿手机顺手搜了一下白塔的图片,原来是琼华岛上的一座喇嘛塔,有帽子一样的尖顶。那么还可以再逛逛□□,故宫,颐和园,还可以吃小麻花,驴打滚,她的嘴角慢慢弯起来。
五月的酷暑令人汗流浃背,她期待着上访的日子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北京,看看琼华岛上的白塔。
然而她盼望的暑假,终究没有到来。
一辈子也不会到来。
那天的餐桌上有一道糖水荷包蛋,蛋煮得正好,蛋黄是流心的。爸爸在饭桌上喝粥,粥很烫,他耐心地吹了又吹。
她换下拖鞋出门倒垃圾,走之前,何雅丽靠着门框看她,目光里带着笑,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她摆摆手,轻快地下楼了,离开了空调房,外面凤仙花开着,热浪扑面。
楼下的垃圾桶被人搬走了,她不得已绕到了小区门口的垃圾堆,空气里有极轻的“滴滴”声,像是蜜蜂在叫,下一秒,她背后传来“轰”的热浪,巨大的气流将她向前掀去,跪倒在路牙上,膝盖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耳鸣结束之后,她茫然扭过头,背后的半边天幕,都被烈火染成了赤红色。
作者有话要说: 江谚:不用去了。北京找你来了。
第71章 玉京秋(十一)
“我记得3.18的报道, 媒体公布的原因是燃气泄露。”江谚看着楚湘湘说, “二十一条人命,小区赔得倾家荡产。”
“对。”
男生的眼神冷静得几乎锐利:“苏倾应该拿到赔偿款了, 你们为什么还筹款?”
楚湘湘有些混乱地说:“当时我们联系不上苏倾,很担心, 又不知道该怎么帮她, 就组织了一个捐款, 倾倾太受欢迎了, 一筹就筹了十万, 也没想……”
“为什么联系不上她?”
“她被警方保护起来了, 说是要做,做心理疏导……”
苏倾在派出所里呆了一个星期, 晚上住在旁边的招待所,她看得最多的画面,是值班的人将门外送来的衣服、零食和玩具熊不耐烦地堆进仓库里。
尽管媒体没有曝光她的身份,还是有爱心人士通过网络悉知了消息。
“能不能不要让他们送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救助站。”民警工作很忙, 座机响个不停,来往穿梭的人路过她,就像路过道边一颗野草。
来同她谈话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她坐在小房间里, 窗户外面是尽染的秋色。
她把爆炸那天的事情描绘了几百遍,每一遍都是一样的:“爆炸之前,我听见了嘀嘀的响声。”
“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是管道老化导致的燃气泄露。”
她坚持摇头:“我听见了, 是电子器械的声音。”
“就算真的有,你离得那么远,也不可能听得到。”问话的警察耐心地说,“可能是你精神紧张过度,自己臆想出来的。”
“是那种定时器的声音。”
那人变了脸色,桌子被警示性地猛敲两下:“行了。那种胡编乱造的电影小说少看点。”
谈话又不欢而散。她安静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背上了书包,埋没等红灯的在人群里,是不起眼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