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想有一天,几个皇弟会因储位之争大动干戈。原本一件江南学子闹事案,却牵扯进无数人,最后竟牵扯到几位成年皇子的身上。若先帝快刀斩乱麻也不会出现后面的惨事,可先帝因年老,疑心越发的重,看谁都想要夺了他身下的那张椅子。一场严刑逼供,无数人头落了地。几位皇子是死的死,残的残。待尘埃落定后,先帝面前就剩下谁也不曾记得的平王和两个牙牙学语的小皇子,先帝看了平王一回,阖上眼重重地叹了口气,命人收拾东宫出来给平王住,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处理政务。
景仁帝虽说不起眼,可作为皇子,也跟在几位皇弟的后面上过学。差得无非是帝王心术,为政之道。为着这,先帝是费心苦心,先是拿政务让他练手,后又直接让他管理六部,从礼部到工部轮了圈。又特命几位重臣教导他,实则是在他死后,能有这些重臣辅佐,景仁帝一个守成之君是跑不掉。
两人的命运皆是五十岁那年发生了改变,景仁帝对周中心生亲近之意。又见周中的文章极其务实,硬把周中从十来名外提到第四名,传胪。
贡院附近有座进士楼,每次殿试后的看榜进士楼的东家都会免费提供进士茶水和点心。这次,齐顺和白三望拉了周中到进士楼听报喜。三人进了楼,选了一处角落坐下慢慢地喝茶吃着点心。无意间,周中看到会试时隔壁的举人,正瞧那人也四下张望,见着周中,忙上前拱手道谢,谢过周中那天提供的薄荷。对周中为一说不过小事一桩无足挂齿。
齐顺性子豪爽,挥手道:“别谢来谢去的,相逢即是缘。这位兄台一起坐吧。”
那人入坐后,四人通了姓名,他原本姓谢名明之,是湖阳人,会试时刚好卡在第一百五十一名,正是三甲的第一名。
一阵锣鼓声敲响后,进士楼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远。
贡院杏榜贴出,喧哗声起,隔了一会,有报喜的跑进来报喜,从第一名到第三名,三鼎甲,通常是翰林院的修撰和编修。第三名刚报完。
又有青布衣报喜的跑了进来,高呼:“黔州举子周中周老爷高中殿试第四名,小的给传胪周老爷贺喜,”
周中压根儿没想到他会中了第四名,正慢悠悠地吃着茶,听得这报喜声,一时懵了。连齐顺和白三望也给怔住,一时反应不及。只有周秀张嘴结舌,指着周中不说话。
那报喜的头次见报喜未有人应,心下愣了一下,又赶紧报了一遍,这次听得清楚明白,周中赶紧应了一声,可出口的话却道:“真的假的?”
那报喜的好不容易挤出来报喜,见周中不信,急了,“我看得真切,假不了。”
周中犹自不信,命周秀再去打听。白三望惯知人情,掏了银子出来打赏了报喜的人。
一时,周秀跑了回来,鞋也掉了,头髻也歪,衣服扣子也扯掉几颗。他刚进进士楼,就挥着手满脸喜气道:“爹,你真中了,第四名。“
出乎人意料的惊喜突如其来,周中给砸得晕乎乎。
齐顺,白三望和谢明之纷纷跟周中道喜,周中傻愣了一会,才向四人拱手道一声:“同喜,同喜,”
周中强掩下心中的激动,坐下等着他们三人的报喜。
渐渐地,报喜的已报到一百名,可仍未有三人的名字。齐顺和白三望脸色尚好,只是谢名之的脸色越来越白,一双手在衣袖里紧紧地攥着。待到得第一百五十名,仍没有他的名字,谢名之只觉得眼前一花,人摇摇欲坠。
谢名之的不对劲,早让冷静下来的周中看到眼里。见他此形状,忙扶了一把,低声道:“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别犯了忌讳。”
闻言,谢名之心中一震,心知自个儿这样不对。放榜的大喜日子,他却摆着张脸色,极易落入他人眼中,给他自己惹来祸事。想到这里,谢名之双手紧紧扶住桌角,雪白的脸上强撑出两朵红云。待到他的报喜到来,他急步迎了上去,喜气盈腮地打赏了银子。
等他走回桌前,坐下,脸上仍挂着两团喜色,只是那喜怎么看怎么像哭。这会连齐顺和白三望也看了出来,他脸上那是喜,要不是在进士楼,怕都要哭出来。
大概周中隐约有些猜测,齐顺和白三望二人是完全一头雾水。三人不着痕迹地把谢名之围在当中,不让旁人看到谢名之的脸。
第四十四章
随着越来越多的报喜声, 贺喜声恭喜声声声不绝,至最末一名白三望, 进士楼里已是喜气洋洋一处。人人脸上全是遮不住的欢喜,在这一片欢喜的海洋中,周中几人所在的一角, 却另有不同,一个个收敛着浑身上下的喜意,趁着人多掩着谢名之快步出了进士楼。
周中自个儿中了传胪, 一团喜意, 那看得谢中之原本悲伤之极却拼命地往脸上挂起一团又一团的喜笑, 硬拽了他去小院。
周秀和齐家姐夫白家堂兄准备的酒席上的酒俱让谢名之一人喝得净光, 嘴里还嘟囔着,“来,我敬诸位大鹏振翅, 青云直上,坐堂官,入内阁, 封侯荫子, 出高头大马, 入娇妻美婢……”
先还说的在谱,后面越说越不像话, 周中让周秀去夺他手中的杯子, 喝醉酒的人力气总比平时要大,周秀又不能下死手。谢名之挣开周秀的手, 拿着空酒杯一边往嘴里倒,一边指着周中几个人道:“别拿我的酒杯,我没醉,我一点都没醉,明儿我还要去贡院会试,我要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接我娘回来,接我娘回来,让那群狗眼看人低的奴才瞧瞧……”
说着,谢名之泪流满面,举着酒杯道:“娘,儿子定能把你接回来,娘,你再等等,儿子中了状元就接你出来……”
他又是哭又是笑,折腾了一大晚上,几人押着他硬给灌下一碗醒酒汤,又扶他上床,令他的小厮照看。
随谢名之上京的家仆是一个年若六旬的老苍头和小厮,苍头和小厮是父子俩,小厮去侍候谢名之。苍头替他家少爷告了罪,慢慢把话道来。
老苍头姓蔡,人唤蔡伯,是王氏的陪家。夫家就是湖州的谢家,谢家家中资财富饶。祖上曾出个正二品的尚书,但家中子弟不成材,渐渐断了仕途。好在有谢尚书在时留下的家底,谢家也是一地富豪。守着谢尚书的余荫,谢家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可当谢尚书的好友学生一个个不在时,谢家也逐渐被人觊觎,连连给夺走好些良田和铺子。为此,谢名之的祖父发了狠逼着家中的几个儿子和侄子读书,偏谢名之的父辈都无甚天份,最好的一个也不过中了一个童生,连个秀才功名也无。
为此,谢名之的祖父特意给谢父聘了谢母王氏,皆因王氏是秀才之女,指望王氏能给谢家生下一个读书种子。为了娶王氏,谢家给的聘礼甚是丰厚了,王家不曾贪一分,俱给做了嫁妆又添上田地陪嫁了过来。那想王氏嫁于谢父三年无子,只得抬了一个丫头,那丫头肚皮争气,次年就产下一个男婴,成了谢家庶长子谢永之。这庶长子尚是小小童儿时就展露了读书的天份,连着请回来的夫子都说此子前程不可限量。果然此子刚过十五岁就中了秀才,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举人,进士接二连三的中。才弱冠之年就成了二甲进士,又娶了前礼部侍郎家的千金,仕途颇是一番风顺,刚过而立之年已是一府之主。子凭母贵,母凭子贵,因着育了一个年轻的进士,其母的丫头身份俱让谢家掩了去,只道纳的是二房,掌了谢家。可怜王氏让一个丫头给压在头上,吃穿皆用的是自个儿的嫁妆。等谢永之做了县令,谢家称王氏病重给赶去庄上养病,这一养就是五六年,待谢永之升了知府,王氏给送到了寺庙给谢家祈福。
谢永之出世时,王氏本着血缘亲情,不愿夺了人家骨肉,并没有把谢永之抱在身边教养,只是摆了席面抬了那丫头做姨娘。待谢名之出世后,谢母更是顾不上谢永之母子俩,把独子当成心肝宝贝般养大。可谢永之这个神童相比着,谢名之没少受挨谢父的打骂,偏谢名之属驴打着倒退,谢父打的越凶,他越是讨厌读书,上课不是睡觉就是在纸上画乌龟。几回打下来,见他死性不改,谢父死了心,愈发的重视长子,等谢永之高中进士回来,谢父眼里早没了谢名之这个儿子。
疼爱他的母亲给送到了庄子,留在谢家的谢名之的日子陡然从云端跌落泥地,连吃个干净的饭菜也是奢侈,回回不是饭里有沙,就是菜里有小石子,要不就是别人吃剩的饭菜。那里谢名之才发觉不对,找了贴身的小厮,才知谢母早就给夺了管家权,之前他的吃喝全靠王氏的嫁妆补贴。王氏去了庄子,嫁妆到了谢父手中,可谢父一个男人那会管理嫁妆,自然甩手扔给了谢永之的娘曾姨娘,由着她管理,谢府谁不知晓谢母的嫁妆变相地到了曾姨娘的手中。
谢名之听说后,找到谢父很是闹了一场,说谢父贪了谢母的嫁妆,说谢父宠妾灭妻。父父子子,父为子纲。谢父那能由着谢名之说道,坏了谢家名声,按住谢名之就是一顿打,又把他关进祠堂,狠狠地饿上几日,又道谢名之身边的人挑唆爷们不学好,俱一一地发卖了。谢名之从祠堂出来,身边连个能使唤的人也没有,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到那时,不用谢父逼,他自个儿就知道上进读书,可他资质到底不如谢永之且前十几年他俱没有认真读书,一时读起来有些吃力,全凭着一口心气劲挣了下来,中秀才是挂了一个尾巴,举人考了好几次才考中,又是榜末。原本夫子让他再多磨砺三年才去参加会试,那想,他那个兄长刚升了知府,他娘立即给送进了寺庙。谢家府里府外早忘谢府曾有谢母这一号人,俱把曾姨娘当正房太太捧,里里外外的奉承,连待客出外应酬,曾姨娘也摆出个太太的款儿。
谢名之知道母亲给送入寺庙已是好些日子过后,他怒气冲冲的去了青峰寺庙。既名青峰,自然是山上,且地处偏僻。在那里,他见着多时未见的母亲,他的母亲早没了记忆的模样,他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似老妪的人是他的母亲,一身缁衣,颧骨耸立,眼窝深陷,双手布满刀伤刮痕。他惊住,他记得他的母亲玉手如葱,脸宠丰腴。那天,他抱着他母亲痛哭流泣,他悔,他好想时光从头来过,他一定好好读书,一定不让娘受这么多的苦。
他下了山后,一心埋头苦读,悬梁剌骨也不未过。可到底资质欠缺,只中了一个同进士,自是比不上谢永之的二甲进士,更比不上一个四品的知府,他谈何接出母亲来。
“王家就不管?”周中问道。
蔡伯满脸的褶子全是愁苦,“我们老爷知晓了太太给发落到庄上,立时找上谢家,那时谢家已有了进士儿子,又有侍郎府做亲家,那里把我们老爷放在眼里,在大门拦了我们老爷,又命人说我们王家家教败坏,太太不贤,要出妻。我们老爷多要脸面的人,十里八乡那个不尊敬我们老爷,偏让谢家给堵在门口受气,又吹了冷风,着了凉,回家一场大病就去了。”
蔡伯用袖子抹了眼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今儿多谢各位老爷相助。”
倘若不是周中几人遮掩,只要谢名之在进士楼露了痕迹,尤其有那么个兄长,让人瞧了,以为谢名之不满景仁帝朱笔御点的名次,一个大不敬之罪下来,革了谢名之的功名都是轻的。
蔡伯机智,特意谢过周中几人。
周中摆手让他起来,心里却琢磨着怎么帮谢名之一把。谢父敢如此行事,不过是仗着他是父,而谢永之谢名之是子,只要他一力承担所有的事,连点皮毛都不能伤谢永之一毫。毕竟一个不孝的罪名扣下来,谢永之也不能不听。且王氏先是因病送去庄上是疗养,后送去青峰寺庙是为谢家祈福,都是由谢父出面指使,干谢永之何事?
一时之间,周中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是拿话劝解谢名之,“同进士也不可怕,也不是没有同进士坐堂官的。眼前还有一个去处,庶吉士,只要你考进了庶吉士,再在翰林院历练几年,那里还惧一个四品的知府?”
周中怕谢名之魔怔,又再三说道考不上庶吉士也能做当侍郎尚书等高官。
侍郎尚书太远,到是眼前的庶吉士可期,像是充满了鸡血,谢名之浑身有了力,一心读书准备考个庶吉士。
见此,周中那里不知道谢名之只把他的话听了一半进去,恐谢名之未考上庶吉士而生心魔,带着齐顺和白三望以及蔡伯四处奔走,打算给谢名之谋个一官半职,也好让他心生贪念,不至于走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