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康平吹了吹杯中的茶叶,上好的毛尖在澄黄的茶水中慢慢浮动。
他看了谢毓一眼,说道:“你要谢也不该全谢咱家。”
他拿着盖子,将茶叶拨到一边,抬眼看了她几秒。
段康平心道:“这小丫头也不知道是真迟钝还是装傻充愣,那位爷都做成这样了,换别的姑娘,早就借着东风抢个位分,以后也是主子娘娘了。这位倒是跟没事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又道:“别看咱家了,咱家也不能跟你说明白,自己去想吧。”
谢毓愣愣的盯着他,并不是因为愣怔,而是因为惊讶。或许还有一点浮光掠影的惊喜。
她之前一次去尚膳监的时候,远远地瞧见了独自一人张令德,对方走得匆忙,她还以为是什么急事,也没出声叫住他。
现在想来,原来是为了这事。
谢毓低下头,假装在沉思,实际暗暗地翘起了嘴角,心道:“气也堵够了,想也想通了——”
“也该把太子爷的下午点心恢复了。”
于是宋衍在延臣宴前的最后三天,终于又吃到了他家小厨娘的好手艺。
三天转瞬即逝,永乐二十九年二月廿四,宫中大宴。
第27章 面果(六)
“果子可洗好了?”
谢毓用袖子边擦了把汗,搬着大蒸笼换了个灶台——先前那个灶台在膳房的正中间,是专门得正在做面点的厨子用的,她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只需保着温,再不动的话容易挡着人家地方。
旁边打杂的小太监见她脱不开手,机灵地说道:“谢姑娘您忙,奴才给您问问去——您小心些,可扶稳了。”
谢毓朝他笑了一下,抽出空给他塞了个银锞子。那小太监喜滋滋地收了,灵活地绕过了几个伴着菜往门口走去的太监,很快不见了影子。
今日尚膳监内四百五十个太监都凑在这里面了,偌大的膳房里竟然有种“熙熙攘攘”的感觉。
谢毓将蒸笼放稳了,用蒲扇将火扇大,又往里面添了一把柴火,然后才直起腰,松缓地捏了捏自己的肩膀。
她好久没这么忙过了,况且小厨房和尚膳监的规格到底有很大差别,饶是已经经历了不少,也未免有些紧张。
她翘首看了一圈,过了好一会儿,先前的小太监才绕了回来,手中托着一盘果子,往蒸笼旁边空着的地方一放,说道:“头盘都摆好了,您就按着这个放,再过一刻牵头就要来拿第一轮的菜了,您稍微快点儿。”
谢毓“嗳”了声,原地打了个转,拿了两块湿透了的纱布垫着手,掀开了蒸笼的盖子。
为了保持面果儿不变形,要用高温蒸熟,因而铁锅里是满满的滚烫的水,一掀开来,雾气一冲,差点没让谢毓打个踉跄。
恰巧路过的槐连忙扶了她一下,左手小心地稳住了拿着的一盘胡饼,撇着嘴说道:“多大的人了,怎么站都站不稳的?”
“我这不是忙坏了嘛......”谢毓夹了个蒸笼边上的苹果形状的面果,放在手中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
果皮绿色中带着点黄,棕黑的苹果梗从面团中间伸出来,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和真苹果几乎一模一样。
戚槐新奇地看了那苹果几眼,顺手从一摞胡饼的最上面拿了一个,掰成两半,一半塞到了谢毓手里:“你都做了一天了,也不知道休息会——先吃点东西吧,我多撒了几把白芝麻的,香得很呢。”
谢毓将饼接了过来。还温热的胡饼香气扑鼻,一口咬下去,香松酥脆,洋葱和芝麻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加上盐巴和几味香料,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一起吞进去。
谢毓将那半个饼吃了个一干二净,拍了拍手上沾到的渣子,用帕子擦干净了嘴上的油,心满意足地说道:“不愧是你的手艺,到底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这时候你倒不吝啬夸赞了,分明之前吃了我新做的点心,还一脸不满意的。”
戚槐佯装愤怒地挑起了眉毛,啐了谢毓一口,说道:“我还有个蟹黄毕罗要做,不跟你多说了,一会儿到前面去可别太紧张,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我肯定是第一个笑话你的。”
谢毓笑着应了一声,知道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也没往心里去,拿了个冰裂纹大盘,将面果摆好了,放到一边,对那小太监道:“麻烦公公去送给门前的姐姐了。”
宫宴第一轮,按照一向的惯例,都是上干果、果子、酱菜和面点。
穿着同色宫装的低位宫娥早已侍立在尚膳监外,中间还要经过几轮换手,每一次换手都会高上一级,最后经由御前宫人的手,试过毒,才能到达官贵人们跟前。
分明已是寒冬,尚膳监里却是忙得热火朝天,谢毓像个陀螺似的滴溜溜地转,又帮人给道点心调完味道,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段康平背着手,正在一脸严肃地四处巡视,远远地看见她这气喘吁吁的样子,头发都被汗水粘在了脸上,不由皱了下眉头,走过来说道:“你先回去东宫吧,一会儿贵妃娘娘会派女官过去,你先沐浴,动作快一些,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轮到你上场了。”
谢毓愣愣地应了一声,心中虽然疑惑,但到底也没问那女官究竟是做什么的,轻轻福了个身,便转身往东宫走回去了。
华灯初上,远远地便能听到一片喧嚣之声。
延臣宴除了近年来多有建树的有功之臣,所有上了玉碟的王公贵族与臣子的命妇也都悉数在场。男人和女眷虽说不在一桌,但也相隔不远,总归都在大明宫内,于是通往大明宫的宫道上,便被宫灯照得亮如白昼,步撵行走的声音、请安声、说话声夹杂在一起,少见的热闹。
谢毓紧赶慢赶地走回了小厨房,白芷见她这个点回来,一点惊讶地说道:“怎么了?不是说今天要宫宴散了才回来么?”
“段公公让我回来沐浴,大概是有什么规矩。”谢毓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言简意赅地道,“有烧好的热水吗?”
白芷点了下头:“正好烧了一大锅,本来是用来下面的,你既然着急,便先回去吧,我一会给你送过去。”
谢毓点了下头,回房将浴桶搬出来,放好冷水,待白芷来了,将水调温,快速地洗了个澡。
湿漉漉头发刚绞干水分,还没来得及用炭火烤干,那位女官就到了。
女官年纪不小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了油光光的髻子,眼角向上挑,嘴角向下弯,看着有股子莫名的威严气。
她向谢毓行了个礼,说道:“我姓魏,姑娘称我一声‘魏嬷嬷’就是了。”
谢毓的手还放在用来擦头发的毛巾上,闻言连忙福身道:“奴婢见过嬷嬷。”
“姑娘先坐下吧。”魏嬷嬷从旁边搬了个小凳过来,拍了拍,说道,“姑娘先将头发散开便是,我先给你上妆。”
谢毓一呆,歪着头问道:“可奴婢是无品级的宫人,按理来说是不能上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