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舅舅名叫王柄,年近六十,家底丰足,在这香染街口开着这家大客店,门首高高一面木招牌,上写着“久住王员外家”。颜圆和父亲原先在苏州家乡,他父亲是个泥塑匠人,手艺精熟,一家人生计原也过得去,还供颜圆去学里读书。谁知道他娘得了肝症,到处寻医求药,家里一点薄蓄用尽,又借了债,却仍没能保住他娘性命。债主催得紧,父子两个没有办法,只得偷偷逃离苏州,来汴梁投靠王柄。
王柄见了他们,连一丝笑都不见,在后院腾了间小房,让他们父子居住。托人引介颜拾进了京城泥塑行,日常能在佛寺道观里寻些活计。王柄见颜圆识字,又给他在厢厅谋了个书手的吏职,每个月能有三贯职钱。这样,他父子两个算是在京城安顿了下来,倒比在苏州时松活了一些。不过,他舅舅王柄说亲归亲,房子不能白住,这间房每月至少能赁一贯钱。看在自己妹妹的情分,只收八百文,从他们到的十五那天算起。
颜圆听了十分气恨,一贯钱在苏州郊外能租一院宅,何况又是亲舅舅。他父亲颜拾却十分感恩,每月十四都会把房钱准时交上。至于家乡欠的那五十多贯债,颜圆想那些债主追不到汴京,不必再管,他父亲颜拾却信佛,说今生债,今生完,不能欠到下辈子给人变牛变猪还。因此,父子两个每月的钱,除去食住,全都省下来攒着还债,一文钱都不轻动。
颜圆低头看了看披在身上那件旧布袍,不由得叹了口气,哪天才能像别人那样鲜鲜亮亮过两天?正叹着,忽然听到屋里他父亲唤。他转身进去,屋子很窄,搭了两张小竹床,一张旧桌子,一架旧柜子,墙角堆了些破旧杂物。
他父亲坐在床边,刚数完一大串铜钱,系好了绳子,提起来说:“把这房钱赶紧拿去给舅舅。”
“我赶着去厢厅,晚上再给也不迟,钱又没腿,能跑了?”
“你舅舅都来催了,你去厢厅也得从门前走,难道翻墙出去?”
颜圆只得接过那串钱,沉甸甸抱在怀里,转头要出去,他父亲又说:“这儿还有七百文钱,你拿去买件新衫子,再买双新鞋。你身上这件袍子都磨破了,这还是你娘没病那时节,给你裁缝的。这是夹衣,天看着热了,也穿不得了。”
“欠的债还缺二十贯吧,这钱忍心花?”
“那债是我借的,你莫管。来京城三年了,你一件新衣裳都没添过。整天又在四处干办公事,穿得这样,人瞧着不好,我这心里也一直都过不得。”
“我这件还好好的,倒是爹,你该买件新的,你这件前后上下,缝补了多少处了?”
“我这年纪了,又是做粗活,怕什么?你正当年,该穿得齐整些。快,拿去。”
“先放着吧。”
颜圆忽然有些心酸,眼泪差点涌出,忙抱着那串钱,扭头出了门,长呼了两口气,把泪水逼回去,顺了顺气,这才走去前堂里。他舅舅正在柜子边算账。甥舅两个像是不相识一样,一个付钱,一个收钱,一个字都没讲。
出了客店,颜圆闷闷走到厢厅,厢长还没来,只有那个跑腿的小吏曾小羊坐在旁边条凳上,仰着头,食指塞在鼻孔里,左旋右旋地正在抠鼻屎。见颜圆进来,曾小羊忙收回食指,在衣襟上裹着擦了擦,笑着说:“圆子哥,那雷炮的尸首还放在后院房里,开封府再没派二道仵作来查验。”
颜圆“嗯”了一声,没答言。心里却暗想:昨晚去雷家寻雷老汉的钱契,钥匙却不对。奇怪,雷老汉身上那串钥匙中竟没有开院门锁的,难道之前就被人偷走了?或者一起化成灰了?
那天雷老汉化灰后,他去白家酒肆查问时,店主竟说雷老汉化灰前,颜圆的父亲还和雷老汉一起吃酒。颜圆回家后,专门问了父亲,他父亲听了,吃了一惊。说下午做完了活儿,有些累,就先去白家酒肆喝两杯解解乏。进到那店里,只有三五个人,他照旧要了一瓶低等酒,一碟盐豆。寻座位时,见雷老汉独自坐在墙角那桌,就坐过去,想和他说说话。雷老汉却似乎有心事,只偶尔答两声。他便也没多说,自己喝完了那瓶酒,就先走了。走时跟雷老汉道别,雷老汉也只点了点头,眼都没抬。
颜圆觉着雷老汉化灰这事太古怪,查也无从查起。倒是他留下的那钱契,该仔细查一查。
雷炮被人杀害,是为那钱契?但仵作昨天验尸时,已经搜过他全身,只见了一纸厢军升补禁军的文书,此外就只有一方脏帕子、一个钱袋,里面几十文钱,还有两把钥匙。那两把钥匙中的一把应该是开院门锁的,仵作查验完后,仍放回那钱袋里,掖在雷炮怀里。
颜圆望着曾小羊,想了想,摸出十二文钱,说:“我早起没吃东西,你去虹桥丁豆娘摊子上给我买两个豆团来,你也吃两个。”
曾小羊先有些不乐意,听到末一句,笑着抓过钱,颠颠跑了。颜圆忙从柜里取出厢厅的钥匙串,快步走到后院,打开杂物间房门,一股腐臭气立即漫了出来,两具尸首已经开始发臭了。颜圆顾不得这些,走到雷炮尸体前,从他胸前衣襟内掏出那个旧钱袋,快速摸出那两把钥匙,看了看,大小样式都差不多,不知哪把是雷炮家院门锁的。他把两把都揣进怀里,又从自己便袋里取出雷老汉那串钥匙,解下最大两把,塞进雷炮的钱袋,放回他怀中。随后,赶紧出去锁好房门,赶回到前厅,才喘两口气,曾小羊已经跑回来了,两只手拿着三个糍糕,嘴里嚼着,嘴角粘着糍糕的芝麻,他咽尽后才说:“丁豆娘没出摊,她隔壁卖胡饼的说,已经几天不见她来了,我就去买了四块糍糕,成不?”
颜圆没答话,只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接,想到自己刚摸了尸首,忙说:“我去洗个手。”他走到后院水缸边,刚舀出一瓢水,前厅忽然响起一阵嚷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听着像是鱼儿巷的羊婆:“要命啦!死人啦!”
梁兴一早赶到了汴河虹桥。
他想到了一个人——钟大眼客船上帮工的那个紫癍脸女子。除了她,那船上其他人都找不见了。清明那天,他在米家客栈前见到那个女子,当时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奇诡,只简单问了几句,该再去仔细问问。
梁兴刚走进米家客栈,店主米正就笑着迎了出来。
“梁教头早啊,是吃早饭?”米正四十来岁,瘦瘦的,眯缝眼。
“米大哥,我是来打问一件事。”
“哦?什么事?”
“有个脸上生了一大片紫癍的女子,不知米大哥见过没有?”
“梁教头说的是曾娘吧?”
“曾娘?”
“嗯,这一向都在这一带,帮人做些杂活。”
“她家在哪里?”
“这个……我倒不晓得。阿根!”米正扭头唤来一个瘦高个的伙计,“你知不知道曾娘家住哪里?”
“她说她家在东明县,离这儿有三四十里地呢。赶不回去时,她就在人家船上借宿过夜。她脸生得那样,倒也不会出什么事,呵呵。”
“她现在何处?”
“这两天都没见她了,怕是跟着哪只船走长程去了。”
梁兴只得道谢离开。那个紫癍脸女子只是帮工,钟大眼船上发生这些事极严重,恐怕不会让她知道,而且当时她也已经下了船。
他边想边慢慢走上虹桥,忽然听到有人唤,扭头一看,是张择端,仍背着那只画箱。
“张待诏?”
“梁教头,那天你问起那只客船,我回去后又想起一件怪事。那天你进了那船舱,果真只见到一个人?”
“嗯。”
“这么说,那船上凭空少了两个人。”
“凭空少了两个人?”
“嗯……那船上除了钟船主夫妇、那个紫癍脸年轻妇人和三个船夫,另外还有三个人,两个是梅船上过去的,另一个是丹凤眼年轻男子。梁教头既然只见到一个,另两个人当时便应该在隔壁那间小舱里。可是,你上船前,那个丹凤眼男子打开了隔壁小舱的窗户,扔了个红头萝卜出来,那时小舱里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个人已经不见了。后来,梅船闹了起来,我扭头时,无意间又扫了那船一眼,当时并没在意,但现在想来,那个丹凤眼男子那时也不见了。你说怪不怪?那小舱里的两个人一先一后,都凭空不见了。”
“哦?”梁兴不由得扭头朝米家客栈前面的那片水湾望去,那里现在正泊着一只客船,窗户开着,从桥上望去,果然能看到船舱里面,虽不甚清楚,但有人没人还是一眼能辨认得出。以张择端的眼力,更不会看错、记差。
但两个活人凭空消失,真会有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