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不知道若见了慧娘,该说什么、做什么。在杭州时,他和几个浮浪伙伴也曾穿花街、走柳巷,和行院里的妓女们厮缠。有时,偶尔见着姿容不俗,又瞧着性子轻浮的良家妇人,他们也会设法勾搭一二。尤其他,生得样貌又俊,又会说软话,那些妇人大都愿意亲近他。

可是,慧娘不一样。他从未接近过这样的女子。瞧着性子极亲善柔和,似乎很好说话,可那眼神举止间隐隐透着一丝刚气。让他心里生出一些畏忌,不敢轻慢。这几天,他时时在想,可始终没想出好的接近法子。

他绕了一圈,又回到羊儿巷,走进去一瞧,院门仍挂着锁头。跑了这一上午,又饥又渴,他便走到巷口的茶肆,要了一碗茶,坐了下来,问店主有什么吃的,店主说只有蜜糕,他便要了四块,就着茶吃了。见店里无人,便和店主闲聊。转着弯儿,打问慧娘。店主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是跑商船的,那小院宅是今年正月初才赁的,除了慧娘,还有几个男女,混住在那里。这些人时常进出不定,也难得和邻里说话。

游大奇又问那宅子房主,那店主说是护龙桥头川饭店的曾胖子,去年才买下来,并不住,只拿来租赁。游大奇听了,忙付了二十五文茶点钱,起身去寻曾胖子。他常跟着翟秀儿去曾胖川饭店,和店主曾胖子已经相熟。

到了川饭店,他径直走进去找见曾胖子:“曾店主,跟你打问件事,你羊儿巷那院小宅子,是不是赁给一帮杭州船工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认得其中一个,姓盛。”

“盛力?跟我签租约的就是他。你问这事做什么?”

“我找姓盛的有些事,你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不清楚。自从和他签了约、收了钱,我就难得再见到他了。”

“他不是有个娘子?你见到没有?”

“见过两回,说是姓明。明白的明,我还是头次听到这个姓。刚才我还见她和虹桥卖豆团的那个妇人一起进城去了。”

“哦,多谢。”游大奇心想,至少知道了她夫妻两个的姓名。若想接近明慧娘,得多知道些她夫妻的内情才成。眼下就等翟秀儿了。

他答应翟秀儿独自去点个“铜灯盏”,“铜灯盏”至少得割到两贯钱。他一个人,莫说点“铜灯盏”,就是“陶灯盏”也难。何况他想着自己终是要做大事的人,这种骗劫人财的事,心里极不愿做。好在昨晚回到安乐窝,他加意小心服侍那团头匡虎,匡虎心里喜欢,赏了他一块小银子,约有一两多,算起来有两贯多钱,正好抵了“铜灯盏”的钱。只是这钱晚上得上缴给团头,若被团头认出来就不好了。

于是他取出那块小银子:“曾店主,能否再劳烦你一件事,把我这块小银兑成铜钱?”

曾胖子接过银子,放在嘴边咬了咬,又仔细辨了辨,说:“这银子成色差了些,一两只能兑一千八百文。”

“就照您说的。”

曾胖子到柜上小秤,称了称:“一两二钱,还略欠一点,整算你两贯钱,如何?”

游大奇见到秤上先明明是略高一些,被他用胖手指微一摆弄,就成欠一点了。但求人只能伏低,哪里好计较?便点头说好。曾胖子进到里屋,搬出两贯钱来,游大奇没带袋子,只得脱下外衫,包起那两贯钱,道声谢,沉甸甸地提着出去了。

刚走到十千脚店附近,就见翟秀儿东张西望地走了过来,翟秀儿一眼见到他,先望向他提的那包钱,随即笑着跑过来:“果真被你点到盏铜灯盏?”

“碰巧撞见个乡里呆货。”游大奇忙给自己留余地。

“你要的信儿,我也给你打问到了。咱们去曾胖川饭店好好吃一顿。”

“今天换一家吧,温家茶食店菜也不赖。”

“也成。”

两人一起进了温家茶食店,坐下来后,翟秀儿忙先打开游大奇的那包钱,看了之后,才大声叫点菜。他家换了个男伙计,额上刺着字,墨迹还新,是新投军的禁兵,于店里菜谱还不熟。翟秀儿跟他说了好多道,他才记住,忙去后面报菜名。

翟秀儿这才开口讲道:“虽说我和下锁头那税监还算亲熟,可这毕竟是官府机密,费了我许多口水求那税监,又请他去吃酒,足足花了一百二十文钱。他才替我去查了你说的那船。若是不相干的人,便是花一贯钱,能劳动他去跟你吃酒?说好了,这酒钱得记在你头上。”

“那是当然。你辛苦一场,今天这顿饭,也由我出。”

“来回五里多路,累得脚底生疼,才吃你一顿饭?”

“还有团头那边,我也尽快帮你说成。”

“你可别忘了。”

“咋能忘呢?快说说,你问到了些啥?”

“那船是杭州贩绸缎的,今年正月初三过的税关。船主叫牟清。男女船工一共二十三个。其中的确有个姓盛的船工,名叫盛力。有件事倒是很奇怪,你昨天真的见那船往东去了?”

“嗯,我亲眼瞧见的。”

“那就怪了,昨天那船并没有过税关。而且,从正月到京城后,直到今天,它就再没离开过京城。”

“会不会偷偷过了税关,没被发觉?”

“一块肉能偷偷瞒过一条狗?那些税吏专靠这个吃饭,而且日夜轮班守着,莫说一只船,一只鸭子也休想偷偷游过去。”

“这就怪了,那只船这两三个月来来回回的,去哪儿了?”

蒋冲躺在床上想:难道是老天要我留下来,替堂兄申冤?

但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这老天耍弄人也太狠了些。而且,自己扮和尚来过这里,那两个贼军汉又认出了自己,不知道贼军汉和楚家的人有没有关联往来?堂兄杀了楚家老二,那两个贼军汉又狠命阻拦我查这件事,两下里恐怕是一伙人。自己伤成这样,动都不能动,不是把性命白送到他们手里?

他顿时慌怕起来,想挣着起身,可才动了一动,浑身上下顿时剧痛起来,疼得他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一叫,又扯动了嘴角的伤,更是钻心,泪都疼了出来。他大口喘着气,再不敢动弹。躺了一阵,痛消去些后,他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涂满了药膏,自然是到处都被猎犬抓烂。自己又已经扔掉僧衣,虽然头仍光着,那些人未必能认得出自己。那个男仆见过自己,但刚才听他说话间,应该是没认出来。

蒋冲这才稍稍放了些心,但随即想到,他们听过我的声音,我恐怕得装哑巴,就是嘴能说话了,也不能出声。

他又继续思忖其他防范之策,想着想着,忽然伤心起来。为了堂兄,受了多少惊吓、费了多少气力?如今浑身又被狗咬伤抓烂,便是伤好了,这张脸也到处是疤印,成了花脸鬼,回去恐怕连我娘都认不得我了。堂兄待我再好,情谊再深,能值得上让我这么受苦?

他越想越冤,后悔不该揽上这个害死人的差事,两千多里地跑来受这些苦楚。他忽然无比想家,想自己的娘。想到娘,他忍不住哭起来,可才一哭,脸上、胸口的伤又被扯痛,疼得他咬紧了牙、紧闭着嘴、鼻腔里发出又痛又哀的呜咽。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了。他忙强行忍住,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听声音,进来的是两个人,两人走到床边。

“喂!睡着了?”是那个年轻男仆凌小七的声音,“刚才明明醒过来了,又昏过去了?”

“先让他好生养养吧。”声音苍老,是那个看院的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