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个目前还不清楚。不过,这些都是外一层的人,不必分神。《尉缭子》言‘力分者弱’,孙子也说众寡之别在于专,‘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只有紧盯着紫衣人,查明此人消失的真相,找见他的下落,这事才能了结。”

“嗯。”

游大奇独自躺在那只小篷船里,心随着月下水波和船身一起摇荡起伏。

这一昼夜的遭遇,比他之前活过的二十八年更难、更长,也更滋味莫名。先是脸被划烂几十道口子,从一个俊男子成了一个丑怪之人,生念顿丧,投水自尽。接着被桑五娘救起,竟结成了姐弟。觉着这寒凉人间,尚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赤心赤意地好,自己的心也终于起死回生,愿意尽一切力量去帮这位姐姐寻回自己的儿子。这一死一生,真如蜕蛹化蝉一般,痛到了极处,却也乐到极处。这乐,并非狂喜大笑,而是如身子下这只小船,原本漂泊无依、无所归止,这时终于找到这个水湾泊处,被一根缆绳牵系,才终于得安得宁。穷、苦、患、难,都再不必怕。

然而,桑五娘一段话却立时勾起他心中那片痛处:明慧娘。

昨天傍晚,在汴河岸边,远远望着明慧娘背影,他还诚心动念,要在明慧娘眼中做一个儒雅君子。然而回到安乐窝,脸就被划烂,莫说儒雅君子,便是一个平常人都已做不得。连生念都丧尽,何谈明慧娘?因此,从脸被划烂,直到桑五娘提到这个名字前,他虽然万般心绪翻涌,却一直没有想到这个女子。

猛然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又惊又痛。但若仅止于此也好,以他如今这张脸,只能对明慧娘断念死心,就如被烫伤的疤一般,由它慢慢自愈,变作个死痕留在那里。

然而,他偏偏想到了一件事,明慧娘和桑五娘、丁豆娘一样,孩子也被食儿魔掳走。但他先后向茶肆店主和川饭店曾胖子打问过明慧娘,两人都只提及明慧娘夫妇,都没说他们有孩子。若是她真有孩子,孩子又被食儿魔掳走,那羊儿巷口茶肆的店主必定会说起,可那店主说起明慧娘时,平平常常,毫无异样。另外,让他更生疑的是,虽然自己只见过几回明慧娘,但每次他都死死盯着明慧娘的脸,生怕看漏了一眼。明慧娘脸上、眼中始终都淡淡静静,并没有什么忧虑,更没有像桑五娘、丁豆娘那样满脸憔悴、满眼焦忧。

明慧娘在说谎?她并没有孩子?即便有,也并没有被食儿魔掳走?

若是如此,她为何要说谎?又为何要和丁豆娘她们一起寻孩子?

游大奇随即想到明慧娘的丈夫,她那个姓盛的丈夫行事有些古怪,他们那只船就更加古怪。那本是一只杭州远程客船,翟秀儿去税关打问到,这两三个月,它从未离开汴京,不断往返于虹桥和税关之间。既不运货,也不载客。

丈夫古怪,明慧娘作为妻子,自然也不会脱身事外。这对夫妇究竟是什么来路?在汴京做什么?她为何要装作自己孩子也被掳走?

游大奇原本只想把这事藏在心底,但这又事关桑五娘孩子被掳,不能不问。他犹豫了许久,才跟桑五娘说:“姐姐,我想托你一件事。原本这事我该自己去问,可是我……”

“你尽管说,我替你去办就是了。”

“姐姐能不能去东水门外虹桥南街的羊儿巷,跟巷口那间茶肆的店主打问一件事。”

“什么事?”

“赁了川饭店曾胖宅子的那对杭州夫妇有没有孩子?”

“你打问这个做什么?”

“这事极要紧,只是眼下我不方便说。”

“成。既然要紧,我这就去。”

“姐姐最好再向那夫妇的邻居打问打问,这样更牢靠些。只是莫要让那对夫妇知道了。”

“知道了。”

曾小羊喜得走路都像雀儿一般,一路笑着赶往杨九欠家。

他如愿从胡大包那里诳到了讼状和赔羞字据,有了这两页纸,不怕杨九欠不慌。一路上,春风柔柔摸着脸,日头痒痒照着全身,他心里敞亮得像开了条通天大道,不由得想起他过世的爹。他爹性子极粗躁,马粪一般,说话行事从不过心,一张嘴、一举动,常常就会得罪人。因此,从军近二十年,才勉强攀到节级的位次,只做了个小小军头。去了边关苦寒之地,那性子怕是更不着前后,粗粗躁躁地就送了命。他娘虽好些,那心也憨实得红薯一般。遇了好事,不管是不是真好,只会咧着嘴憨笑;遇见歹事,就只会用那双胖手揪着袖子抹眼泪。活到一把年纪,心里却仍没有一点儿成算。

马粪碰见红薯,竟能生出这么一个机巧灵便的儿,曾小羊自己都觉得稀奇侥幸。

让他欢喜的不只是诳到了这两页纸,也不只是能从杨九欠那里诈出一些钱来,这一笔能得的毕竟有限。最让他欢喜的是自己总算找见了一条赚钱的大道。想起儿时,他爹那性子说雷就雷、说雹就雹,从不管他对错,喜了就疼到命,恼了不是一巴掌,便是一脚,从来没有个征兆。曾小羊为了少挨打,从小就练就了听风辨色、避难远祸的本事。

从前,这本事只用在他爹身上。他爹亡故后,便撂到一边,从来没正经用过。直到这一回,他才发觉这本事的好来。三言两语,甚而只要人眼眉动一动,他便能觉察出这人的喜怒好恶。加之这两年在厢厅里走动,东南外厢近万户人家店肆,他哪扇门没踏过几回?人谁没有个暗处、短处?只要寻着这短处,再好生动动心思,这钱便像渔人们养鸬鹚一般,不停捉鱼,不停吐,你只管张开袋子收便是了。

做这件事,只要不侵扰良善,专盯着那些行恶使歹的人,从他们袋里讨钱,便算不得不义,反倒是惩恶罚奸。这样,在黄鹂儿面前也不怕说出来。只要能赚到钱,又不怕说出来,就算样貌、气概、武艺都比不得斗绝梁兴,却也算是个堂堂正正有本事的人。

想明白这道理后,他心里越发敞亮,以前寻不见其他出路,才想着继承父业去从军。如今有了这条银子铺的大道,还从个鸟军?粮俸仅够活命,时时又得受老军、节级、将校们欺压,哪年哪月才能熬成个指挥使威武一回?万一像父亲那样,上了战阵,连性命都白赔进去。

他一路欢想着,不觉间已经走到杨九欠家那条街。那街叫竹石街,通街都是卖竹木瓦石的店铺。杨九欠因在堤岸司,仗着这便宜,在这街上赁了一间当街小楼,开了间砖石铺子,卖青砖石条,让他妻子经营。他又在外头东抠西欠,因此一家过得甚是充裕。

曾小羊还没走到杨九欠家的铺子前,就先一眼瞧见那铺子门框上挂着白布,是孝帘!他心里一惊,忙快步走过去,朝里一望,铺子里头也挂着些孝布,砖石堆里靠墙那张桌子上供着个灵牌,他虽认字不多,但上头的名字还认得:杨午。

第十四章 新光、玉环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武经总要》

洪山来到了武严营。

离开四年多后,再回来,见破旧营门仍大大敞开着,门板又缺了两块。门前旗桩上那面营旗也早已褪色,几乎辨不出上面的营号。旗脚碎成几条,老军残须一般,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扬动。虽说瞧着如此破败散乱,他却仍像是回到家了一般,胸口涌起一股悲暖。

十二年前,他二十一岁,在军头司注了军籍,左额刺了几个墨字。他问那刀笔吏刺的是什么字,那人说是“武严营第二指挥”。他又问“武严”是哪两个字,那人说“威武无敌,军法峻严”。他听了心头又振奋又敬畏,换上新军装,和几个新兵一起,兴兴头头赶往南城外军营赴任。那时一伙人里就有程得助和韦植,只是两个人都不太言语,他也没多留意。一路打问着到了军营,一望见营门如此旧败,他顿时便丧了三分气。走进营里再一看,兵将散漫,妇孺满营,闹闹嚷嚷、烟熏火燎的,哪里是军营,简直像是个草市。不见威武,更没有峻严。他越发沮丧。之前,他听长者说,我大宋养兵百万,比周边小国一国的人都多。可年年还要给大辽、西夏供岁币,才能保住安宁。他一直纳闷不已,甚而有些负气。到了武严营一看,心里顿时明白了。

到了营里,见过都头,各自分派了营房,他们十来个新兵住了两间营房,七八个人挤一个通铺。第二天一早,那都头便派人唤他们去校场,他们忙套上军装赶到校场,只有都头一个人在那里,手里握着根马鞭。都头沉着脸吩咐,新兵都须验视身体,让他们全都脱光。他们都惊住,互相望着,谁都不愿先脱。洪山之前已听人说,新兵到营,都要受些欺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何况当时正是腊月寒冬。他心里又恼又怕,却哪敢流露。都头不耐烦,猛然大喝一声。他们全都吓得一哆嗦,却仍彼此延挨着。都头越发不耐烦,又喝了一声。大家这才慢慢脱下了袄子,又脱掉了汗衫,露出光脊背,冷得直打战。那都头又暴喝一声:“都脱光!”洪山心里一阵阵悔恨,又不是真的没了生路,为何偏要选这条世人皆嫌的路?但事已至此,也只得认命。他和其他新兵一起弯下腰,抖着手解开绑腿,蹬掉鞋子,褪下了裤子,一个个精条条、冷战战地立在寒风里。只有一个人不肯脱裤子,是程得助。

洪山偷偷望过去,这是他头一回留意程得助。程得助光着上身,弓着背,垂着头,双眼紧闭,浑身抖个不住,像是个犯了过错、等着挨打的孩童一般。

那都头举起手里的鞭子,指着程得助喝道:“你!”程得助像是被抽到了一般,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却仍不肯脱。那都头走到他身边,挥起鞭子,朝他光臂膀上狠狠一抽:“脱!”程得助被抽得一个趔趄,臂膀上顿时现出一道红印。他却随即站好,仍垂着头,不肯脱。都头越发恼怒,连着抽了几鞭,边抽边喝:“脱!”程得助不敢躲,低着头硬挨着,始终不脱。到后来,那都头也没奈何,狠狠骂了句:“死囚囊,恁般皮贱,不好耍!”随后他仰起头望空喊了句:“成了,都来看耍!”

顷刻间,校场四周响起一阵欢嚷,许多人从四面忽然现身,一起奔向校场中间,其中大半是军卒,更有不少妇人和孩童。那些人围了上来,指指戳戳,又笑又叫,孩童们更是一起拍着手唱:“金盆亮,银盆亮,不比哥哥腚儿亮!太阳光,月亮光,哪赶哥哥尻儿光?”

洪山和其他新兵全都用手捂着裆,羞窘无比。那些老兵却不让他们捂,纷纷拉拽开他们的手臂。他们慌得四处逃躲,赤着身子被追得满校场跑。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武严营的老规矩,叫“开新光”。知道后,他们也就一笑了之。

洪山留意到,只有程得助似乎极怕人说起这事。他微有些纳闷,事后看程得助,为人其实极和顺,他当时又如此惧怕那都头,为何宁愿挨鞭子,也不跟大家一起脱掉裤子?不过,那时他并没有多想。

如今,他已经知道缘由,却为此欠了程得助一世的恩债。他不知道,若能查清双杨仓军粮失窃真相,救回程得助一条性命,能不能偿还得清?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尽力去查。

他慢慢走进军营,天气好,又是午后,有许多士卒懒坐在房门前太阳地里说话发呆,许多妇人忙着晾晒衣裳被褥,还有一些孩童在校场那边跑跳玩耍。满眼安安宁宁、暖暖和和。他心里一暖,不禁又想起那些年,逢到这样的天气,无事时,他和程得助也这样坐在校场边,有东没西地乱聊。每回都是他说得多,程得助总是微微笑着、静静听着,不时点一下头,应一两句。他们两人的朋友之情,不像其他人那般有声色、有血气,始终这么和和缓缓,河水一般。

洪山长叹了一口气,避开那些人,朝角上那间营房走去。一个老军坐在门槛上,只穿了件衫子,将外衣脱下来铺在腿上,对着太阳光,摸着衣裳边缝,正在埋头捉虱子。这老军姓尤,年纪已近六十,在这营里已经四十多年,按理已经该遣返了。可他家乡早已没有亲人,又曾立过些小战功,便仍留在营里,领着半俸,充当小分,做些杂务。他为人热心,又爱打听事情,营里大小事都通晓,军卒们都叫他“老油瓶”。

“尤大伯,一向可好?”洪山走上前问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