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指挥和曾船监的儿子来看,掳走三百一十七个孩子的,绝不是什么食儿魔,正是这伙贼人。而且,知情的,绝不止有郭指挥和曾船监!”

台子下面顿时噪乱起来,尤其是那些做娘的,全都又惊又怒,而那些做爹的则大都惶惶垂下头。

第十二章 杨树、柳树

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

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而知敌之情者也。

——《武经总要》

梁兴望着台下那数百张焦忧、惊愕、惶愧、悲悔的面容,猛然想起在大相国寺墙壁上所绘的阴间图,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悲潮。这些人原本都是寻常之人,夫妻相守、亲子相爱,却由于一些人的阴谋意图,被无辜卷进这场人间地狱,受尽熬煎。

他长呼了一口气,才继续讲道:“所谓食儿魔,也不过是这伙贼人的障眼鬼伎。一来制造妖言,惑乱众心,二来是为隐匿踪迹,避免被人追查。其中手法,我是从两个芋头得到启发,才想明白。”

梁兴望向丁豆娘,丁豆娘脸色灰白憔悴,身子极虚弱,被桑五娘扶着才能站稳。她一直微垂着眼,听到“两个芋头”,身子一颤,猝然抬头望向梁兴,眼中闪着惊恍焦灼。

“丁嫂的孩子叫赞儿,被掳走之前,一只手各拿了一只大芋头,才吃了几小口。赞儿的手很小,芋头又大,照常理,猝然被掳时,惊慌之下,手会张开,芋头会先滚到地上。然而,赞儿被掳走后,巷子外田野边只找见了一只鞋子,却没见到那两只芋头。他一定不是被强行掳走,而是被熟人骗引走的。”

丁豆娘大睁着双眼,顿时惊呆,眼中泪水豆子一般大颗大颗滚落。

“最先发觉赞儿被掳走,又亲眼瞧见所谓食儿魔的,是丁嫂对面的羊婆——”

羊婆在人群中顿时嚷起来:“你歪扯些啥?我瞧见就是我拐走的?我还瞧见过你爹,难道你爹也是我拐走的?你是我私养的?”

“住嘴!”顾震在一旁大喝了一声,声音震得耳鼓嗡响。羊婆被惊得再不敢叫唤。

梁兴继续讲道:“这位羊婆,不但是第一个瞧见赞儿被掳走的人,也是第一个发觉雷珠娘婆婆上吊自尽的人。”

地下人群顿时惊呼起来,羊婆则惊张着一双凹眼,脸上露出惧意。

“前面说到雷珠娘婆母周氏的死,我曾提到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应该正是羊婆。她和周氏早就相识,常转些针线活儿给周氏。她恐怕正是借着这层亲熟,带了凶手去了周氏家,制服周氏,伪造出自尽假象。刚才,我凑近看时,见羊婆右耳戴着一只银耳环,左耳却没有戴,耳洞被划破,耳垂上有一道划痕,伤痕才结痂,应该是几天前才划破的。我猜这划痕恐怕是羊婆和凶手一起制住周氏时,那只耳环被抓扯掉了。不过这也只是猜测,现场并没有找见那只耳环。”

“你当然是歪嘴斜牙胡猜乱攀扯!”羊婆又嚷起来,“我吃素吃了半辈子,连苍蝇蚊子都舍不得打,左右街坊哪个不知道?我能去杀人?你爹到我门边跪着,求着认我当娘,我都没答应。早知道便该收了他,你娘怀胎时,就该用藤条鞭死你个不孝的孽畜孙儿!让你投猪胎,世世被人宰、被人割!”

“堵住她的嘴,捆起来!”顾震又喝道。

万福忙带了两个弓手,挤开人群,扭住羊婆,用布帕塞住了她的嘴。

“证据在这里——”众人才安静下来,一个人忽然出声,是厢厅的书吏颜圆。他挤出人群,走到木台边,将一只银耳环递给了顾震,“这是在周氏家找见的,小人也一直疑心周氏这件案子有疑处,昨天便去她家又细找了一遍,在柜脚边发现了这个。小人先也不知道这会是证据,听了梁教头说,才明白了。”

“拿去对一对。”顾震将耳环递给万福。万福拿过去,和羊婆右耳那只耳环一比,高声道:“大人,是一对!”

羊婆原本拼力挣着,这时顿时萎了下来,一双凹眼却仍瞪着,目光又恨又惧。

梁兴继续讲道:“我们再回过头看丁嫂孩子被掳的真相。丁嫂听到羊婆叫喊,忙奔出去看赞儿,却见一个黑影急速蹿出巷子,形状像条大黑犬一般,随后就听到巷子外赞儿的哭叫声。要做活这桩鬼术,需要三个人。

“一个是羊婆,先将赞儿哄骗到自己房中,蒙住嘴,绑起来。接着就在巷子里叫嚷。

“第二个是食儿魔,那自然是一个脚步极快之人扮作狗怪,等丁嫂出门寻儿子时,飞快奔出巷子。清明那天早晨,我奉高太尉之命,去皇城领御赐新火,途中遇到一个人来抢劫新火。那人狗头长尾,乍一看的确像一只狗怪,而且行动极迅疾。前晚有五个人来我房中行刺,其中一个身法轻灵,脚步迅捷。面目虽未看清,但习武之人的身形步法,如同文士笔迹一般,最不易混淆。据我所见,这两人应该是同一人,扮食儿魔的恐怕也是他。

“第三个,则等在巷子外,做出赞儿的哭叫声。声音能骗过亲娘耳朵的,恐怕只有口技高手。恰好最早被掳走孩子的人中,有一位便是京城三大口技高手中的一位,胡千叫。”

胡千叫也被召了来,他三十出头,身材矮小,站在人群中,梁兴只见到一点头影。听到自己名字,连那一点头影也缩了下去。

“胡千叫和雷安、郭指挥、曾船监一样,也是最先被贼人胁迫的。他去各处扮出各个孩子的哭叫声,不需多,只要十几个,这食儿魔的鬼术便会被人当真,继而谣言四处传开,再难分辨真假了。

“这伙贼人劫走三百多个孩子,一是为祸乱京城,二是为动摇军心。昨天我请桑嫂去云夫人那里问到一个数目,云夫人今天也来了,就请她说一说——”

梁兴望向云夫人,云夫人今天一身白绢素衣,站在众妇人中间,仍然显得极雅贵。她正在震惊当中,听到梁兴提及自己,脸上顿时翻出些微红晕。

她略一踌躇,随即清声道:“这三百一十七户人家中,有一百八十九户是禁军军户,其中又有八十多家父亲正在东南打仗。”

“多谢云夫人。”梁兴微一颔首,随即郑声继续,“这伙贼人要大闹汴京,恐怕人手远远不够。因此,才劫走三百多个孩子,以胁迫三百多位父亲,替他们卖力。今年开春,全城上千口井水,一夜之间全都变黑。让井水变黑倒不难,只需倾倒些墨汁炭粉便成。难在上千口井一起变黑,这便至少得有数百人一起行事。今天在场的众位父亲恐怕都被贼人强迫,去染黑了几口井,是吗?”

人群中那些父亲全都垂下眼,满面愧惧。

“上千口井水一起变黑,足以摇动整个汴京城的人心。但这只是虚造妖邪怪象。更大一桩事是双杨仓鬼搬粮。

“十万石军粮,得上千人力、几百只大船,至少花几天时间才能搬完。如何在一夜之间搬空?那些粮又搬去了哪里?在场的诸位父亲,恐怕都被迫参与了这事。不过,我想那伙人为了隐藏粮食去向,你们来这里时,粮食早已被搬走。

“这桩窃粮案工程之大、数量之巨,何止偷梁换柱,简直可以称为瞒天过海。要做成这桩浩大窃案,首先得瞒过守仓将卒。这一条倒好办,一位叫洪山的押运使臣用性命查到,这双杨仓的菜肉是由一个叫刘九的菜商包办,而刘九的菜肉又是由一个叫倪光的人供应。这个倪光正是贼人中的一个,他以低价打动刘九,接过双杨仓菜肉生意。鬼搬粮那晚的菜肉中自然是下了药。不但当值的军头和军卒全都睡倒,连歇班的那一拨也全都昏迷。这里又是荒郊野外,夜里并没有往来行人。这样,一整夜贼人便可以放开手脚行事。

“这桩窃案的神异之处在于,当值的军头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见粮垛都依然如故,油布都罩得好好的。可是当运粮官来取粮时,那些油布却忽然坍缩下来,里头的粮食瞬间消失。

“那位押运使臣洪山为了替朋友洗脱冤情,来这里查看,他从这些粮台油布下发现了这个——”梁兴从脚下拿起之前放在那里的半根细竹香杆儿,“每个木台上都有一根这样的香杆儿,烧了一半。大家再看这木台上,还残留了些水痕油迹。另外,还有这张大油布,这是当时查看时掀开,堆在木台一边的。如果不细看,很难发觉。这油布掀开后翻叠在这里,涂了油的一面在上。也就是说,这张油布罩着粮垛时,涂油这面在里头。我细细看过,这里所有木台上的油布都反了。

“半根香杆儿、水痕油迹、放反的油布,正是十万石粮食瞬间消失的‘魔法’留下的证据。”

木台下的人全都一脸纳闷。

“其实,十万石粮食半夜里已经搬空。那位当值军头、运粮官,包括在场各位参与这事的父亲,眼中看到的粮垛早已是空粮垛。这些油布之所以反过来,是为了好浸水。当时是二月初,夜里天气仍很冷,水极易结冰。把油布反过来,没有涂油的一面朝外,再泼上水,油布便会冻硬。这样,看起来,里头似乎仍堆满了粮食。

“这些油布面上的冰只有薄薄一层,到了上午,太阳出来后,自然就会融化坍缩。可是,运粮官第二天清早就要来取粮,那伙贼人为了惑人眼目、渲染鬼气,他们又在油布里头放置了一套物件,使了一套魔法。证据则是这木台上的水痕油迹。

“这水痕油迹原本应该是一个冰盒子里盛装了油,中间插了一根长香。这又用得到炮匠雷安了,香杆儿接近油面的地方,恐怕挂了一小包火药。这些香,自然是计时的更香,长度也是预先算过,一起点燃,到第二天清早,全都燃到油面处,火药被点燃,随即将油也燃着。油边燃边融化冰盒,火气和水汽蒸上去,熏蒸冻硬的油布。这样,一百个台子上的油布便几乎同时融化,坍缩下去,又将底下的火盖灭。从外头看,便是里头的粮食瞬间消失。”

台下的人几乎一起恍然惊叹。

“这只是小小障眼术,算不得什么。最难处在于如何将十万石粮食在两个时辰内搬空。这么多粮食,再有神奇法术,也绝难做到。提醒我的是这个——”梁兴从脚边抓起一块烧尽的发白石炭,“这是我从岸边那棵大杨树下捡来的,前天我和黄老伯一起来这里查看时,被它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当时并没有留意,晚上回去后,想起黄老伯说的一句话,才顿时醒悟——”

梁兴向人群外望去,黄百舌和黄鹂儿站在大门边,黄百舌一脸茫然,黄鹂儿则做了个俏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