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意识到这份难言的情感的时候,他已经登上了回到星洲的客机。
他零零散散地参与了范芶的青春期,那些静静伫立着窥视着的岁月,欢喜是他的欢喜,忧愁是他的忧愁,何源之现在想起来也会忍不住自嘲一句情深不易。
仓央嘉措有一首诗说,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里幽居,我放下过天地,却从未放下过你。
这样绵密悠长的感情,这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也不是太坏,起码他获得了一个翻篇的机会。
何源之的告别酒会和他来时一样隆重,范芶躲在角落里吃小蛋糕,他跟个太阳似的走过来,粘着全场的目光,范芶恨不得一棒槌把他敲出银河系,可惜还是明面上还得继续笑。
“初见的时候感冒了,给我个机会,弥补一下吧?”何源之递来修长漂亮的手,露出成年人进退有度的调笑,优雅和风度一样不落。
如果可以选择一生中的一个时刻永远停留,何源之会选择朝她伸出手的时候。
窗外是六月炽烈的阳光,永不停歇的蝉鸣,苍翠逼人的行道树。
他们会有更多的故事的。
他微微笑起来,默默地想道。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擦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受欢迎啊。”范芶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们都很喜欢我的样子。”
何源之脊背一僵。
偏偏蔚蓝还感叹:“我是该换换口味了,亚洲女孩真是可爱!”
何源之轻轻地看了她一眼,她不由举双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别生气,她现在可什么事都没有!”然后目送着他直接抱起她离开而气得跳脚,“喂,你这就带她走了啊?”
“酒吧对他的小女朋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始终冷眼旁观的朋友这时打了个哈欠,“情侣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
“哈?”蔚蓝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用猜也知道的剧情,女孩郁郁寡欢喝得烂醉,男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然后滚滚床单交流一下。明天早上要么摊牌,原来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皆大欢喜,要么女孩羞愤难当拒不见面,男人苦追抱得美人归,皆大欢喜。”朋友冷笑着撇撇嘴,深谙这种霸道总裁文的套路。
“唔,是这样的吗?”蔚蓝不太能够明白,故事不应该在睡一觉之后就结束了吗?
“何源之真的会带她去酒店?”他看起来一向很冷淡的样子,蔚蓝暗想。
朋友的语气却变得讳莫如深:“不,我猜他会带她回家。”
“为什么?”
“因为太喜欢了,喜欢到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放在酒店未免太没有诚意了,那可是将来要绑在身边的人。”朋友状似无意地笑了笑,眼睛里一点点寂寞和羡艳转瞬即逝,“她是他的眼中星。”
范芶刚出酒吧就吐了何源之一身,明明舌头都快捋不直了,硬是要抓着他一顿吐槽:“怎么会有人喜欢何源之啊?啊?这种温吞的男人最讨厌了。”
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