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没法子,那两个少年的父母硬是下跪让围观的人们往上下退,也算是活马当司马医。整个现场只留下几条筏子,每个筏子上一人负责照亮,一人负责找人,阿爸就是其中那个负责找人的。
阿爸现在还能回忆起那个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画面,虽然他这个年纪也见过不少死人,各种死法的都有,可那两个是他觉得最为恐怖的。
就在一片来来回回已经走了无数次的地方,阿爸手上的杆子和之前一样朝着水里戳去,突然水面“哗啦”一声,一具裸尸面部朝上突然窜出水面,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竹排上的人,负责照亮的那个当时就吓得扔掉了手里的电筒,在水里泡了两天两夜的少年尸体已经开始发胀。
有人开始高喊已经找到了,可就在这时,离着他们很远的地方,水面突然又“哗啦”一声,灯光往那边一扫,隐约另外一具尸体也浮出了水面。
之前无论人们如何努力,就是找不到,可是当人们失去耐心的时候,这两具尸体却又先后自动浮出水面。落水的人姿势是很诡异的,那个旱鸭子的手臂还是向怀里抱着的,而那个会游泳的双腿则是弯曲的,手臂也是向上伸直的,这说明他的临死的前的一刻还在继续努力求生,只是他的同伴断送了他的后路。
两具僵硬的尸体被打捞上来,阿爸发现的那具是他拉上的,据说在之后的一个月内阿爸的手掌上都有一股鱼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后来是有人告诉他用了一把庙里的老香灰泡手才完全消除。
那件事,阿爸心里一直心有余悸,死尸这玩意不是谁都愿意碰,也不是谁都能去碰的。
他身上的疹子开始越来越厉害,后来又送去省城,找了专家瞧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手臂的血管都让点滴给挂的没地方好下针了,阿爸终于决定还是回家,在逼的没办法的时候,他想到了查文斌。
查文斌那时候已经很少出山了,但是听说是我家的事儿,他还是风尘仆仆的来了。那时候的查文斌比之前要更瘦。
他是何人,只瞧了瞧,就断定阿爸这皮肤病是糟了邪了,开口便问:“老夏,你们这村里头是不是有人淹死过,我算了算该快有三年了。”
阿爸心头一惊,就把那年的事情给说了出来,查文斌说道:“你别急,这事我会给你试试看,如果我没算错,那两个淹死的人怕是葬在你们夏家祖坟山上,如今刚好是千日忌辰要到了,我先去瞧瞧。”
我们老夏家的祖坟山原来是选自一块茶叶地,是当年太爷爷亲自挑的,风水说是极好。为了开这片祖坟山,当年挖下去都是厚厚的黄土,下面的老坟子一个叠着一个,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
这片祖坟山位于山腰上,形状呈一把椅子,面对着一条弯曲的河,自古下葬之土见黄为吉,以红为凶。在砖块还稀缺的年代,人们都来这片上挑黄土筑墙造房,因为黄土的黏性是相当好的,混合石灰,坚硬程度堪比现在的混凝土,而且这种土坯放冬暖夏凉,同样作为阴宅来说,五行中属黄,亦为土。
这片茶叶山的上部是块竹林,当时农村里都搞田地承包制度,经济林也被承包给了农户,恰好这片林子就是其中那个会游泳淹死少年家的,他死后,家里人便在这片茶叶地与竹林中间选了个地方建坟埋了。
那少年名叫虎子,他的坟比老夏家的都要高,但因为是人家的竹林子,所以我们夏家也不好有什么意见。一直有句老古话叫白发人不送黑发人,也就是年长的不会给年轻的上坟,所以这虎子死了小三年了,坟包上依旧上光秃秃的。查文斌上去一瞧,好家伙,杂草丛生,水泥浇筑的坟包子到处都是开裂,连墓碑都摇摇欲坠,从那坟前的香烛台看,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来上过香了。
下山后的查文斌先是来了我家,嘱咐我妈晚上炒几个半生的菜,三荤三素,准备一点香烛纸钱,让我晚上陪着去,我就是代表我阿爸。
我年岁尚小,但是对查文斌却不陌生,心想着准是好玩的事儿,所以一早便洗洗躺着床上兴奋的很,只等查文斌半夜里叫醒我上山。
第294章 虎子的故事(下)
胆子这玩意有人说是天生的,也有人说是练出来的,但至少我从小便不怎么知道害怕。上老坟山的路不怎么好走,黄泥的,在那些跟墓碑一般高的茶叶林里头钻来钻去。夜晚的坟山除了虫子的叫声之外,更多的则是那些蹲在老板栗树上的猫头鹰发出的呼哧声。
查文斌手里一手提着篮子,一手牵着我,几个坟窝子在哪,里面躺着的又是谁,我一一向他道来,这块地儿我太熟了。
那时候的爷爷还没有和奶奶的坟合葬,奶奶的坟位于下面,爷爷的则在上面。奶奶的坟前头便是一排李子树,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树了,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人种下的,那些树老到已经不怎么结果了。因为有这些东西,所以在放了暑假的时节,我会摸上这片坟地摘李子吃,虽然果子少,但是无一例外的都又大又甜。
爷爷的坟因为当年查文斌给算过,还没到合葬的时候,得单独一人在这黄土里躺上七年方能和奶奶合葬,否则是不能庇护子孙的。在一片竹林和茶叶地的交界处便是爷爷的坟了,用转头砌的,没有墓坑,棺材当年只是在四个角用砖头垫着,棺木本身是不粘土的。
绕着这具悬空的棺材,外面用砖头砌起来,顶上盖得的是黑色的石板,外墙用的是石灰粉刷。并不是所有的人死后都能立刻入土为安的,若是死的时辰与八字不符,就必须要让尸骨离地再借几年假阳寿,等到了吉时吉刻方能入土,这些东西也都是道士们会告知主人家的。
这地查文斌也熟,当年爷爷就是他来安排下葬的,离爷爷的坟再往上一点有一座孤坟,茅草被风吹的“呼呼”作响,这座坟便是那淹死少年虎子的。
他的坟是用水泥浇筑的,一个半月包的形状,那会儿的年月国家还没要求火葬,所以他的棺材是埋入地下的,因为是个半大孩子,家里也没请人做个法事,找了个地便按照当地习俗给埋了。
这一路走上来有不下二三十个坟包子,无论是哪一个坟包子前头多少都有一些香烛炮仗的残骸,唯独这个荒秃秃的,一看就是没人来料理过的。
查文斌放下东西,教我站在一边,自己拿了一把草刀,就是农村里头用来打猪草割杂草的那种弯刀。
那晚的月亮特圆,照的整片茶叶地雪白雪白的,根本用不着打亮。查文斌就像一个老农一般弯着腰把那坟包上的杂草给整块整块的割了下来。清除了好一阵子,这座坟包才完全露出了它本来的模样,查文斌摸着那已经龟裂开的水泥叹了一口气道:“孩子啊,别怪家里人不来,他们也是怕见着伤心呐。”
这虎子是淹死的,也就是死于非命,但凡是这种死法的,便是最容易留恋人间,因为他还有太多的东西没有去来得及体会,怎能舍得离开这世界?
查文斌又把那些菜碗都摆了出来,然后又给坟前点上香烛,然后对我喊道:“小忆,你过来。”
我按照他的吩咐跪在坟前,那时候的我对于下跪这个动作的认识还远远不及现在,大人让干什么便是什么,我妈那会儿在我犯错的时候便常常让我下跪。
老老实实的下跪,烧纸钱,嘴里还念着他教我的那些话:“虎子哎,我们来看你了,你多吃一些,多喝一些,你找的那个人已经托我来看你了,如果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就梦里跟我讲,我都会满足你的。”差不多就是诸如此类,都是一些讨好这虎子的话,这种仪式,在道士的口中叫做:“送”,也就是还愿的意思。
通常说某个人被谁谁谁找上了,那一般都是因为那个人有某种愿望没有达成,只要满足了冤魂的愿望,一般他也就会自行离去了。不是所有的道士见到鬼魂都直接拿着宝剑大印直接杀的,更多的时候他们也愿意采取这种协商的方式,杀生毕竟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当带来的纸钱全部烧完之后,查文斌拍拍我的脑袋的说可以回家了。在他收拾那些碗筷的时候,我问了一个觉得奇怪的问题:“叔,你说这些碗里头都沾满了纸灰,看上去脏兮兮的,那虎子怎么吃得下啊?”
查文斌“噗嗤”一笑,也许他是被我这童言无忌的一句话给逗乐了,也许是真的太久他没有放松了。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我,也许在他看来不需要回答,但是至今我依旧对这个问题还怀着当初的疑问。
月色当空,他把我背到背上,而后又骑到了他的脖子上,就跟父亲和自己的儿子那般我们嬉笑着回了家。
“叔,你家那只蝌蚪呢,还在不?”我骑在他的脖子上问道。对于那只金色的蝌蚪,我一直很想据为己有,可是无奈那几乎是他最为宝贝的东西。
查文斌颠了一下在肩头的我说:“嗯,还在,等放假了你就过去看了。”
可是后来,这个小小的约定却没有实现。
那一晚,阿爸果真就做梦了。
虎子来找他了,那个浑身滴着水的少年,手臂还保持那副刚出水时向上伸着的模样。他说他的屋子经常漏雨,里面到处都是水,泡得他很不舒服。
阿爸把这个梦告诉了查文斌,第二日他们一起去了虎子家。
虎子家在隔壁村,跟我们不是一个生产队,他的父母也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阿爸和查文斌也没绕关子,就把这事给说了,惹得虎子妈是泪眼涟涟直喊愧疚儿子。其实这也怪不得虎子妈,俩夫妻其实是很想给儿子上香烧纸的,可是他们家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那时候,我们村已经开始有了某些宗教信仰,这虎子的奶奶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也跟着一群人加入了。至于宗教的真谛那老太太领悟多少是没人知道,但是她却记住了一些宗教里头的规定,她信仰的那个宗教是不主张烧纸钱上香的,所以这虎子逢年过节的半毛钱也都没收到过。
这种因为农村信仰问题而导致的冲突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传教者的本意是好的,可是对于一群文化程度普遍在小学以下的大龄农村人,他们能领悟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最终,虎子爹不顾老娘的反对,打算找人重新把那坟修缮一番,查文斌建议最好找个仵作开馆重敛尸,他说虎子的棺材里头肯定泡着水,那孩子在下面还是会冷的。本来虎子爹想求这个道士帮忙开棺,可是查文斌却婉言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挑个黄道吉日谁办都一样,那是查文斌为数不多的一次拒绝。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查文斌的小儿子情况已经开始不乐观了。
不过,查文斌还是给了虎子家里建议,他建议虎子爹把坟迁走,迁回他们家的祖坟地里,他说虎子一个人在那呆着容易寂寞,总得让他回归祖坟才是正途。
这些话都让虎子爹自责万分,是啊,谁家的孩子能孤零零的一人在外面飘着。有时候不是亲人不想,而是亲人不愿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