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这一睡便直睡到了傍晚红霞满天,期间王皇后遣人来看过一次,吩咐双林醒了就命人通报。楚昭醒过来重新洗脸换了衣服,又重新恢复了那平静稳重的气度,仿佛之前的失态只是梦一场。
王皇后便留楚昭用了晚膳,太子妃没有在,想必已被王皇后打发走了,只有小公主楚曦一同用膳,三年过去,楚曦已开始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长得粉妆玉琢的,只是说话有些慢,不过王皇后和楚昭都十分耐心,和她说话也会有意识的放缓语速,看着倒是其乐融融,只是双林仍记得当年三皇子还在的时候,元狩帝也在其中,那时候才叫天伦之乐,如今这温馨和谐,却隐隐有着一种勉强堆出来的感觉,双林一旁伺候着都觉得有些心酸。
晚膳用完要走,楚昭一眼看到双林,才叫了他过来跪下道:“母后,这是从前伺候过的霜林,这次我出宫在外头寻回他的,念他当日救主有功,仍让他在我身边伺候,品级上我想提一提,和雾松冰原他们一样。”
王皇后看了看双林道:“皇儿既然开了口自然是要赏的,只是这在宫外几年,只怕心也野了,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粘连,你先回东宫,将他留下我问问,替你掌掌眼。”
楚昭点了点头,起了身走出去几步,却又回头看了看跪在地下看似老实的双林,迟疑了一会儿和王皇后道:“霜林宫外待久了,规矩上不大娴熟,若是答话不合意,母后只管敲打,只是还请母后看在他曾舍命救主的份上,容些情儿……等儿子来教训他便是。”
王皇后微微有些愕然,然后噗嗤笑道:“罢了,你这是怕我会刑讯吗?雪石我都忍了,更何况这个?快去干你正经事,母后自有分寸。”
楚昭才在母亲怀里哭过一场,似乎也没了之前一直端着的拘谨严肃,难得地对母亲撒了次娇:“如今儿子身边没几个伶俐得用的人,知道母后心疼儿子,只管担待儿子些吧。”
王皇后听到一贯严肃的儿子这难得的撒娇示弱,脸上带了微笑:“罢罢罢,你只管放心便是了,我本来不过是想问问情况,如今倒要好好问问看,倒是什么样的奴才能教我儿这般器重了。”
楚昭看了眼双林,沉吟了一会儿道:“他和别的奴才不太一样,表面看着循规蹈矩滴水不漏,其实心里七拐八弯主意大得很,胆大妄为起来,叫人恨得牙痒痒,若说是个目无主子忤逆的,关键时刻,偏又能誓死护主——只看这一点份上,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合意的,慢慢调教也罢了,也还小,还能扳一扳。”
王皇后抿了嘴含笑执着楚昭的手亲送他出去,一边道:“我儿大了,想用什么人自有主意,母后也不过给你掌掌眼罢了。”一边又低声道:“下午太子妃过来过,我说你歇息着,叫她回去了,雪石这事是她做错了,可你也给她些机会改正,至少她倒是一心为了你,你也莫要再给她难堪。”
楚昭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谨遵母后教诲。”王皇后不再提此事,直接送了楚昭回去,回来席上坐了,看着还规规矩矩跪在下头的双林,含笑道:“这几年你在外头辛苦了,同兴镖局一事,你办得很好,本宫很满意。还有你忠心救主那事儿,合该重赏的。”
双林道:“都是靠娘娘洪福齐天,暗自庇护,才有如今同兴镖局的兴隆。”
王皇后点叹道:“连昭儿都知道你这人口不应心,表面敷衍主子,心里不定怎么腹诽呢,我知道你辛辛苦苦挣了一片产业出来,在外头自在得很,又被昭儿抓回宫里做小伏低的伺候,心里定是不满,如今定是想着让本宫又把你弄出宫,是也不是?”
双林低头不语,王皇后道:“雪石才去了,昭儿如今正伤心,他身边一时也没什么人手,因此我想着,你这些日子还是留在宫里先吧,出宫的事,慢慢再谋,不过京里这边的同兴镖局,你可找机会接触接触,只莫要让他们知道你宫里的身份便好,你那义兄,虽然胆大妄为,有勇无谋,但勇义二字还是可取的,倒可以招揽一下,是个人才。”
双林一听王皇后这显然是拖着他既要在宫里当奴才,外头的事也要卖命,连义兄都要被她拖下水,心下郁郁寡欢,勉勉强强磕了个头道:“小的谨遵娘娘钧命。”
王皇后笑道:“我知你心里不情愿,我也不叫你白忙了,这宫里困着你是委屈了,出宫的令牌我给你一个,你随时可以出宫散散心,只昭儿面前你自己知道遮掩便好,以你的机灵这不难,另外一事,你那义兄,这些时日,我会想法子替他义父翻了案,教他和他妹子能堂堂正正的回京,你道如何?”
双林心下却知道王皇后这人情卖的,其实是一举两得,太子这一支薄弱就薄弱在军权不稳,虽得文臣拥护,到底不稳妥,如今虽然和勋贵联了姻,这却只是明面上的联盟,若想要真正的抓住军权,不掣肘于人,还是要培养自己的死忠军队,肖冈不仅是将才,手里还握着同兴镖局,是个可以招揽的人才——但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得叩谢皇后娘娘的恩典,毕竟他与肖冈生活三年,已真的如兄弟一般,知道他心里一直以来最大的憾事就是没有救到恩重如山的义父,如果真的能翻案,对他来说,应该是件大喜事。
三年过去,时过境迁,洛家当时也不过是要争夺军权之时顺手搬掉的一块挡路的小石子,既已达到目的,翻案不翻案想必也不太注意,这个时候翻案,王皇后也没有和洛家正面对上,想必用的手段也比较隐晦,这样小的一件事,便能换得义兄肖冈的忠心耿耿,招揽到一个军中人才,只能说王皇后这人,走一步想十步,果然不是寻常人,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妇人,却在深宫中为了自己儿子女儿深谋远虑,他一个活了两世的男人,都不免觉得佩服。但是即便是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就为了这一点,便将自己卖了身为人做牛做马,因此能自主出宫,这点其实还真的比赏别的什么东西更吸引他,不得不说,王皇后似乎对他的心思把握得很清楚。已经享受过宫外那自由自在的生活,若是还逼着他回到从前那宛如窒息一样的奴才生涯里,那他的确是无论如何都要想着法子逃离的,然而王皇后这一招,给了他颇大的自由,虽然仍如风筝被线牵着,总比做个木偶的强。
双林低头,道:“娘娘英明,小的替义兄谢过娘娘厚德。”
王皇后笑了笑,显然也知道双林不得不接受,又叫了因喜过来,赏了他各色宫锦十端,新样金锭十锭,然后才打发了他回去。
双林领了赏回东宫,才进门便一个小内侍道:“霜林哥哥,殿下命你回来便去书房见他。”
双林忙叫人拿了自己领赏的东西拿回房去,自己去了书房,楚昭正在提笔写字,脸上依然平静安详,仿佛今日爆发过那一场大哭的人不是他一般,见到双林过来行礼,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母后没难为你吧?”
双林忙道:“娘娘让小的好好服侍殿下,还赏了些物件儿。”
楚昭点了点头道:“母后难得赏人,你好好收着便是,先下去吧。”
双林有些意外,他看楚昭这么着急命人传他,还以为有什么差使要他担,没想到就这么简单就打发他走了——难道,还真的是担心他被王皇后惩戒?他看上去有那么叫人不放心吗?当年他也算得上是难得稳妥谨慎的人了,看来如今在太子心中,自己却已成了个惹祸的头子。
第二日果然皇后命人送来了能出宫的令牌,她虽然与元狩帝冷着多年,却仍掌着后宫诸事,元狩帝虽然有了别的宠妃,却对这个一直号称病着的皇后出奇的忍耐,也不知是王皇后太了解元狩帝,还是元狩帝借着王皇后制衡着洛家,又或是为了太子,总之君心莫测,双林猜不透,索性也不猜想,只是拿了令牌,幸好次日正不需要当差,双林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宫去看看。
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衣小帽,双林从东宫供他们奴婢进出的角门顺利的凭着令牌出了宫,转入了最热闹的御街上,犹如困鸟出笼一般散心起来,却忽然被一只强劲的手臂忽然将他拉入了一条小巷子内,他吃了一惊,转过头:“怎么是你?”
第50章 昭雪
双林一回头,喜出望外道:“大哥!”原来来者青衣小帽,乍一看不抬起眼,帽下浓眉利眼,赫然正是肖冈,肖冈一把揽住他道:“妙妙回去一说,可把我担心死了,我略打听了下知道是太子巡视河工,猜着你定是被太子带回去了……只是有些想不通,安抚了妙妙后就赶来了京城。”
他是知道双林从前伺候的是太子,一直在外头经营镖局业务,如今看来,太子似乎不知情,在外头遇上了双林便直接抓回了京城,难道双林外头这些产业,效忠的另有其人?如果是这样,他就更担心双林了,一直数日都在东宫外徘徊,却始终找不到机会遇到双林,今日终于遇到双林单独出行。
双林看到肖冈满脸担忧的神情,心里一暖道:“我没事的……妙妙还好吗?”
肖冈拉着他进了一家不起眼的酒馆道:“没事,闹着说要来京城,我没答应,你到底怎么回事……没被惩戒吧?”
双林笑了下道:“没有的,只不过要在京里当差一段时间了,镖局的事还得劳烦大哥和妙妙担当了。”
肖冈道:“你没事就好。”然后欲言又止,终于长叹一声没有追问,双林陷在了权力的中央,想必也是身不由己,他虽然担心,却也知道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但是到底三年的情分在那里,他始终对这个少年老成的少年抱有好感。
双林看他神色,知道他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却始终不好和义兄坦白,只好含糊着道:“大哥既然到了京城,不妨多呆几日,令尊的案子,这些日子恐怕会有转机,兴许大哥和妙妙以后不需要再隐姓埋名了。”
肖冈惊喜道:“果真?”又十分顾虑道:“当时可是三司定案的,哪有如此轻易翻案?”过了一会儿却又反应过来:“这是……我们有用了……要拉拢我们?”
双林笑了下道:“大哥,你从劫了太子那日开始,就已一脚踏在了生死门上,不过这世上的事,本也不是看对错,端的只是看你有没有价值罢了,这事是小弟不对,但小弟已尽力争取生机,如今虽不能和大哥坦诚相待,大哥只管相信小弟,莫要对弟弟心存芥蒂的好。”
肖冈豪迈一笑道:“这点还需要你说吗?若是肖冈这一身粗浅能力能换来义父沉冤得雪,妙妙得享安稳,那谁拿了我这条命去,也是值当的。”
双林含笑道:“大哥只管放心,把妙妙的嫁妆准备好,有朝一日总能风光大嫁出去便是了。”
因着双林上次仓促被带回京城,镖局还有许多事情未曾交接,双林便趁着这次与肖冈细细说了一通,好在他一贯长于管理调度,因此他猝然不在,各方镖局依然井井有条,肖冈又给双林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和方式,两人才分了手,双林没想到出宫因此得见肖冈,心情颇为愉快的回了宫。
隔了数日,果然朝上有了消息,北边一将领擒获一北虏奸细,经审问原来当日伪造证据离间朝中大将肖振飞,那将领恰好是肖振飞的好友,当日也曾为肖振飞鸣冤过的,得了证据连忙具折上报朝廷,上达天听,元狩帝听闻此事下旨刑部复查肖振飞一案,果然查出颇多疑点,此时肖振飞之义子肖冈投书大理寺投案,要为义父昭雪,不过半月时间,案子重审,果然为肖振飞一案洗了冤情,元狩帝下旨为肖振飞昭雪,将抄没家财发还其遗属,其义子肖冈千里为父鸣冤,虽然出于孝义,但毕竟违背军规和朝廷法令,革去军职,杖责八十。
肖冈那当初劫了太子的罪名,却居然无人提起,无人清算,就这般轻轻放过了。倒是双林有些担心楚昭翻出旧案,结果他却毫无反应,这日在书房却和双林剖析:“肖冈就是上次劫了我们的人无误,但是那次孤四处查探,都查不到其踪迹,如今肖振飞旧案忽然翻案,当初分明是被洛家罗织罪名,如今却丝毫未牵连到洛家,只弄了个北虏奸细出来,轻轻松松为他翻了案,只怕后头另有人,甚至有可能是洛家也难说。不知洛家何等打算,所以孤被劫一事还是不要提起的好,以免无端踏入别人算计好的陷阱,你外头办差也当心些,莫要再去招惹他,我们静观其变就好。”
双林看他一眼看出其中蹊跷之处,心下有些意外,三年不见,太子殿下似乎沉稳了许多,和从前那有些清高尊贵的样子有些不同了……想必这三年,也已遭受了不少风风雨雨明刀暗箭的暗算吧?皇后倒是一心为儿子谋划,却丝毫不吐露给儿子,又长期称病,帝后之间渐行渐远,在为儿子谋划上深谋远虑,却又性格刚烈到不愿意与元狩帝虚以委蛇,她若是能放下心中芥蒂与皇帝保持面上的和谐,肯定比如今这么暗地谋划要省力许多,可是她却直接放弃了这省力的路,只能说真性情得叫人唏嘘。
楚昭叮嘱过双林,也并没继续说什么,他如今参与政事越来越多,每日与东宫属官、幕僚清客等商议的时间非常多,也非常忙碌,而在起居上,也大多数时间歇在书房,虽然每日都会抽时间去看看小皇孙,却并不留宿,双林知道雪石到底还是给楚昭和太子妃之间留下了一道深痕,雪石毕竟才去没多久,太子长情,只怕一时半会还走不出来,虽然面上和太子妃夫妻恭顺,到底意难平吧。
肖冈虽然全身而退,此后终于可以不再害怕随时被人发现真实身份。由于他被打了八十棒,双林找了时间提前一天找了柯彦拿了些药,悄悄去了镖局看他,镖局里的伙计不知他身份,只知是崔二公子来了,自然是高兴极了,一边带着他进去一边道:“总镖头在花厅里接待主顾呢,今日林定公子来看他,林公子是我们的老主顾了,每次都是大生意请我们接镖的,总镖头和他很是谈得来。”
双林是听肖冈说过年初遇到过一位富商林公子的,听他颇为赞赏这位林定公子,说是家里开了几家绸缎铺,生意做得很大,为人仗义又风趣,还很大方,他在京城镖局很少露面,上了正轨后更是从来没来过京城分局,因此听肖冈说了还觉得挺好奇的,肖冈这人,虽然坦率直接,却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也许是常年在军队和边境复杂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敏锐直觉,和人相处几乎第一感觉就能知道别人对他是否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