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便叫了几个侍卫跟着,上了轿子,去了刑部,刑部那里正开了大堂,郑尚书坐在中央,看到双林过来,勉强站了起来行礼道:“傅公公,今日突发一大案,因着人命关天,近日部堂事情繁多,只能夜审,劳烦公公移步了。”
双林一眼看到公堂上跪着的却是昨日才见过的这具身体里同父异母的弟弟李旭升,心里狐疑,笑道:“郑大人职责在身,不必客气了,有什么只管问话便是。”
李旭升看到他,脸上又惧又恶,大喊道:“青天大老爷!就是他!就是他不顾生身之恩,心狠手辣,害死我父母!”
郑尚书一拍惊堂木道:“安静!”
双林心下吃惊,面上却一派宁静,郑尚书也不废话,只道:“堂下这名男子,傅公公可认得?”
傅双林道:“曾有一面之缘,前日这名男子与其父来我府上投亲,说是在下生父和弟弟。因在下自幼入宫,年纪太小,并不记得籍贯父母事,因此只命人送他们回了客栈,送了银钱安置他们,请他们写了族谱来请户部替在下察验后再做道理,今日户部的核验折子刚送到我那边,若是郑大人要看,可命人送来。”
郑尚书道:“这男子名为李旭升,为灌州灌县人士,一家七口进京投亲,结果昨夜在客栈里,李氏夫妇莫名中毒夜里床上暴毙,李氏之子则到了顺天府报案,声称父母为其同父异母兄弟所杀,口口声声正是傅公公您派人毒杀,不知傅公公可有话说?”
傅双林淡淡道:“昨夜户部核验未到,我并不知此二人和我是何渊源,如何无端痛下杀手?今日看到户部的折子,这人倒真的是我生父,我无缘无故为何又要毒杀生父?”
郑尚书道:“今日我也已派人到户部了解线索,得知这李明周,确然正是傅公公的生身父亲,当年因家贫入赘傅家,生下一子,却因为傅家两老和妻子先后死去后,贪图家财,将亲子卖入宫中,改回本姓,另娶妻室生子,贪昧下了傅家家财。而三年前,忽然有乡老出首官府,指证其赘婿谋夺家产,被官府判了净身出户,之后流离失所,贫困潦倒。而这乡老如今也已拿到案,承认当年是受了京里人的指使,收了巨额钱财,因此才敢出首告官,显见得傅公公早已知道自己身世,怀恨在心,因此暗自授意,整治李家,夺回家财。”
“如今李旭升指认,说你因当年被送入宫之事怀恨在心,故意指使人出首告得李家,害得李家流离失所一贫如洗仍不满意,看到李明周进京投亲,便挟愤派人毒杀生父继母,是也不是?”
双林忽然笑了下:“两个籍籍无名的草民,昨夜被毒杀,今日报案顺天府,这案子立刻就呈到了刑部,而那远在灌县的出首检举告官的乡老就已到案招供,连夜开堂,不经大理寺便擅自传唤中官,刑部什么时候办案效率如此之高,郑大人如此为民做主,青天朗朗,真是令人佩服。若是将来所有案子都能有如此效率,想必盛世之治举目可见了。”
郑跃被他一番讥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拍惊堂木大喝道:“公公莫要以为受陛下宠爱,便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子杀父有碍天伦!如此惊天逆伦大案,陛下一贯仁孝治国,若是知晓,也定然不会轻饶你的!”
第148章 大理寺
双林讥诮道:“大人,傅某不才,却也忝居内廷总管,知道这断案是要讲证据的,凭一个小民空口白牙,随意推理,就敢将这恶逆大罪说是我做下的,请问毒药是什么,仵作验尸报告在哪里,我又是如何指使人下毒的?什么真凭实据都没有,您也太看不起我身上这三品职务了,朝廷体统何在呀?大人若是拿不出真凭实据来,那我可要怀疑刑部这几年断的案子,到底有多少是葫芦提断的了。”
郑跃脸上有些心虚,他们原本是认为双林自持身份,绝不会应了刑部的传唤到堂应讯,专程让刑部的差人在门口故意闹大,然后明日上朝,立刻便能参劾他一个骄横自大,恃宠而骄,杀人心虚的罪名,而这骇人听闻的杀父弑母逆伦的恶逆大罪,依律当凌迟,更会让朝中官员高度关注,而不会去关心这案件的细节了,没想到傅双林居然丝毫不惧,到了大堂唇枪舌剑,言辞犀利,着实有些不大好对付,不过也不怕,他们自有后招。
郑跃心里转念,稍稍安定道:“公公若是问心无愧,那还请今夜便留在刑部细审。”
双林笑道:“郑大人打的好主意,只要今晚傅某人留在刑部,就犹如鱼在砧板上,只怕明日就能有我签字画押的口供呈上御前了——甚至极有可能仿着前朝御史先斩后奏了皇帝宠宦安西德,再把污水往死人身上泼,案子办成铁案,木已成舟,皇上再怎么想护着也没办法,你们倒能赚个刚正不阿的锄奸诛佞的千秋清名。可惜道理不通,你激我也没用,没有真凭实据,刑部岂能随意扣押、审问内官?你们当傅某人掌着的十二京营,是摆着好看的吗?”
郑跃冷哼了声:“李氏一家进京,在京城与人无冤无仇,如何会无端被谋害?再看当初授意告官,将李明周净身出户一事的时间,正是你奉了皇差出外办差不在京城之时,可见你衔恨蓄谋已久,唯有你一人动机最充足,嫌疑也最大,指使手下买毒药毒杀两人更是轻而易举。今夜本官就为民做主,不得不截拿审办,请傅公公留在刑部问案!”说罢周围的衙役们都已围了上来,双林身后的四个侍卫立刻站到了双林面前,拔刀警戒。
双林戏谑道:“郑大人是包青天的戏看多了,以为随随便便便能铡了陈世美?俗话说杀人见伤,捉贼见赃,捉奸见双,没有人证和物证,傅某人并非白身,刑部无口供无证据便擅审朝廷命官,不说郑大人来日受不受得住皇上雷霆一怒,只怕将来朝廷官员人人自危,郑大人上头那人,又能保住大人这顶乌纱帽多久?”
郑跃原本打的正是这主意,如今听双林这么一说,忽然背上起了一层汗,然而事已至此,他们这一案,要么傅双林不回应,他们朝上发难,让朝中舆论都站在这边,逼着皇上让步;要么就扣留傅双林,将此案办成铁案,正因为傅双林不是一般人,手里掌着京营和天子亲卫,又深得皇帝宠幸,一旦放虎归山,此案就算口供齐全证据齐全,只要皇上护着他,他们就拿他没办法,至少史书上能有辉煌一笔,皇上又一贯仁厚,到时候迫于舆论,未必就会为了一个宦官迁怒自己,因此冷冷道:“傅公公口舌生花,挑拨离间,果然深谙人心,可惜你一介佞宠权阉,人人杀之后快,如何能与朝廷文武百官相提并论?本官今日正要为民除害!”
双林含笑道:“大人看来是铁了心要做这诛杀权奸的清官豪杰了,可惜傅某人却不是那任人宰割的人……大人难道没听说过,傅某人在辽东,也是打过胜仗的吗?今日刑部若想要强留傅某人,只怕今夜京营就能将刑部大堂给砸干净了,到时候你我对质御前,却不知郑大人手里的证据,能让陛下让文武百官相信您擅审强留内官的理由足够充分?”
刑部这边两边剑拔弩张,气势汹汹,宫里的认亲宴却是一派慈祥和乐,在京里的宗室和宗室诰命夫人都到了,太皇太后慈爱之极全程都将静安郡王放在身边,当然对楚昭也是一派慈祥,对嘉善长公主也是呵护有加,一派子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仿佛那些已经过去的看不见的腥风血雨,都已随着时间掩埋。
楚昭正听着嘉善长公主和他咕哝:“皇兄,那个穆照峰真的好吗?皇祖母说他人很好,很会玩儿的,以后我嫁给他就能有人陪我玩儿了。”
楚昭含笑道:“他是云阳侯的嫡次子,一表人才,听说蹴鞠打球、弄笛吹箫,样样都好的,你不是见过他吗?”
嘉善长公主道:“他话好少,开始也并没有陪我玩,后来我一个人无聊在树下吹笛子,他就过来找我说话了,问我吹的什么曲,我说我也不知道啊,随便吹的,他就和我说什么大拙若巧,我也没听懂,不过他后来一直陪我说话,我就把我做的草蚱蜢送给他了,他很有兴致,一直问我怎么叠的。”
楚昭点头道:“那个草蚱蜢是做得挺不错,你都没给皇兄,居然给了他。”
嘉善长公主低声道:“皇兄其实根本不喜欢,是哄我的……他是真的想知道那草蚱蜢怎么叠的。”
楚昭大奇,正要追问,忽然一眼看到英顺走了进来,脸色有些难看,低头和他道:“敬忠拿了傅公公的腰牌连夜进了宫说傅公公被刑部传了去问话。”
楚昭一怔,敛了笑容,问道:“什么案子要这时候夜审?”
英顺道:“不知道,只说是人命大案,刑部差官态度很是强硬,敬忠的意思是没经过大理寺,不去,但是傅公公还是去了,不过还是带了侍卫的,敬忠也没敢掉以轻心,立刻就进宫了。”
楚昭长眉蹙起道:“郑跃朕记得是董秉静的门生,这些时日董秉静似乎一直和双林过不去?”
英顺不答,楚昭当机立断道:“你带朕的口谕立刻出宫去刑部,就说朕有要差事传双林,刑部那边甭管什么惊天大案,明天上呈大理寺再说。”
英顺低头应了出去,往后退了两步,楚霄因是皇叔身份,近支长辈,又有左宗令的职务,正坐在楚昭下首,听到楚昭说话,已是轻声道:“陛下,此举不妥。”
楚昭一双眼睛冷如秋霜看向楚霄:“瑞王是想质疑朕?”
楚霄道:“刑部既然敢夜里传唤傅公公,只怕早有打算,如今事态不明,陛下让身边内侍去传令袒护,只怕正中他人的下怀,明日朝上怕是要被动,陛下到时候反白白担了袒护内宦,轻慢朝廷刑律的污名。”
楚昭冷冷道:“那又如何?他们如此做作,必有不对,万一有个闪失,到时候才是追悔莫及。”
楚霄笑道:“陛下稍安勿躁,既是刑案,事涉中官,不如陛下立刻传命大理寺魏少卿,让他接管此案,名正言顺将傅公公带回,缓上一缓,才好做准备——魏武与傅公公很有些交情,陛下应能放心,比直接让内侍去传旨的好,也省得让陛下白白受了污名,反陷傅公公于众矢之的。”
楚昭一想果然更稳妥些,是自己关心则乱了,叫了英顺过来即刻出宫去给魏武传谕旨。
魏武接了楚昭旨意,心里了然,果然带了人去了刑部大堂,正遇上两边对峙,傅双林站在几个侍卫当中,面色从容,并无惧色。郑跃看到魏武过来,心里咯噔一声,问道:“魏大人今夜来此,所为何事?”
魏武含笑拱手道:“陛下听说刑部有人命大案涉及中官,十分重视,命本官前来,道既然事涉内官,案子由刑部办理不妥,因此让大理寺接管此案,一应涉案人等,暂送大理寺,案情明日上奏,若是事关重大,则三法司会审。”
郑跃脸色数变,然而却知道大理寺出面插手此案名正言顺,明知道这是皇上偏袒,却也无可奈何,魏武问了案情,笑道:“大人也太过心急了些,这样大案,又涉及陛下近侍,还是人证物证再准备仔细些才好。”
郑跃道:“正是因为事涉陛下近侍,才需如此雷厉风行。试想想若是此事为真,犯下如此恶逆之罪的人,心中无父,岂能有君!定是大奸大恶肆无忌惮不怕因果报应之人!如此奸人偏偏掌着宫廷禁卫,若是知道案发,狗急跳墙,做下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可怎么得了!本官一接到报案,也是一片赤胆忠心,心系龙体安危社稷大事,才事急从权,当机立断。还请魏大人上复皇上,臣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表!”
魏武听他说得正颜厉色,竟是将自己的行为粉饰得忠君爱国一派正气,心下也是暗自佩服这做官的说话本事,笑着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派大理寺的下属与刑部交接了公文和李旭升等一干涉案人等,才施施然离开了刑部大堂。
第149章 重审(修)
第二日果然刑部尚书就在大朝上折子参劾御前提督太监傅双林因私愤毒杀生父继母,犯恶逆之罪,该当凌迟之刑,明正典刑。
朝廷震动,此案案情离奇曲折,先是赘婿谋夺家财,将亲子送入宫中为宦,之后此子长大,得成权宦,怀恨在心,将生父逐出后尚不解恨,干脆将生父继母都毒杀,犯下骇人听闻的逆伦之罪。这故事犹如传奇一般,偏偏这名宦官,正是如今皇上身边最为宠幸的权宦傅双林,谁都知道这傅双林自幼就服侍今上,就藩辽东,十分得陛下宠幸,一般人是不敢得罪他的,如今刑部居然如此大胆,难道就不怕被傅双林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