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何马双手抱拳向贾明河请缨,打算把最后的步队投入进攻:“末将亲自带队冲杀,定能将许贼杀得片甲不留。”
——勇气,总是会在钢铁前撞得粉碎。
贾明河把嘴绷得紧紧的:“退兵!”
不顾何马的反对,贾明河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传达下去。
……
明军士兵开始向后退却,还击的火力变得越来越稀薄,很快他们就又退到最外层的壕沟里,后面的明军则弯腰躲避着闯军的火力,开始远离闯军的战线而去,只有第二道壕沟里的搏斗依旧。
“终于决定放弃了吗?”许平长叹一声,他很清楚这种感觉——不得不抛弃部下和同伴时的感觉。不过,明军如果坚持不撤退的话,他们最终会在这里把血流尽。
现在许平的预备队包括几百名长矛手和燧发枪手,他们在等待着许平的命令,他们都迫切地等待着重新投入作战,身边的参谋们也投过来探询的目光。
许平凝视着对面的敌军,摇摇头:“选锋营还有余力。”
——今天,恐怕就到此为止了吧
远处传来两声炮响,火光离战场非常遥远,炮弹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许平仿佛能从明军的火炮声中感到炮手们的愤怒。明军的撤退已经成为定局,这两门辛苦赶到战场的炮必须立刻原路返回,好像是为了证明许平的判断,两声过后,明军的火炮就不再开火。
……
战斗还在继续,前面还有激烈的交火声,而贾明河犹如一座花岗岩雕塑,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因为工兵队被留给了赤灼营,火炮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头两门炮必须立刻开始走回头路,其他还在路上的炮也已经派人前去传达新命令了,不然缺乏工兵的选锋营很难在日落前把这些笨重的家伙全部运到北岸。
参谋们正忙着把贾明河的决心变成具体的行动命令,而在这一群忙碌的人和贾明河之间,则是仍在苦苦哀求的选锋营营官何马。
“大帅,我们还有兄弟在前面呐,还有兄弟在啊。”何马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如果明军不能占领战场,那么所有无法移动的伤兵就会被抛弃;如果不投入预备队,那么前面的士兵就得冒着闯军的火力撤退:“大帅,我们怎么可以让受伤的兄弟落在闯贼手里啊?”
——二十五年前,大人、张大人都只有二十岁出头,我才十几岁,他们是那么的年轻,毫无顾忌地大肆嘲笑因循守旧的辽西将门,对看似不可战胜的强大敌人不屑一顾。唉,真的就好像是昨天一样,今天,我并没有觉得我老了,我还是精力充沛,自以为还是朝气蓬勃,可一群和当年大人、张大人一样年轻的人已经站在了我们对面,公然嘲笑我们,视我们战无不胜的威名如无物。当年,我们的敌人身经百战,我们的士兵有一死的决心;现在,我们的士兵训练娴熟、甲坚兵利,而我们敌人同样有决死的勇气……
“大帅,末将一定能冲下许贼的将旗,大帅,就让末将带队冲锋吧。”
——大人说过,我们长生军只练过三个月,却必须与身经百战的虏骑交战并战而胜之;大人说过,我们的士兵,大多才是刚放下锄头的农民,可是他们必须得学会如何去击败最强大的敌人;大人说过,无论前路是如何的凶险,但我们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因为我们的胜利是万民的愿望,是天命、是注定!受到万民祝福、还有天命眷顾的长生军,战无不胜、所向无敌……
“大帅,若是不成功,末将绝不会活着回来见大帅。”
——许平手下只有四、五千人较有纪律,其他的还是乌合之众。集中赤灼、山岚两营和其他友军,我军仍有优势,就是不知道西贼战斗力如何。许平,仗还远远没有打完,后会有期。
“退兵!”
第二十七节 安泰
此时高成仓还在第二道战壕里和敌人搏斗,他感到自己已经是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去对抗敌人。火铳早就不知道去向,不过就还在手中,现在也无法使用。战壕里到处都是人,连动一动手肘都感到困难,高成仓与其说是要摔倒对手还不如是抱着对手以防自己腿软摔倒,他的手无力地掐在对方的脖子上,就如同对方掐着他一样。那个和高成仓抱成一团的敌兵也无力收紧高成仓脖子上的手指,只是不停地从面具后喷出大口大口的沉重喘息。
“大人,派出增援吧。”一个参谋建议道。
“现在?在选锋营还有余力的时候让步队上去加入混战?”许平大声说道:“我敢说,贾将军一定没有料到会打成这样,我也一样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就在看谁会犯错,让工兵队、辎重队投入作战!步队继续待命。”
“工兵队?”
“是的。”许平重重一点头:“这个时候,我觉得没有比鹤嘴锄更好用的了。”
近卫营的长矛兵和骑兵目送着他们的工兵和后勤弟兄冲进战团,他们一个个把锄头和铲子高举在空中,挤到明军铁甲兵面前就向他们的头盔上狠狠砍下去。
高成仓此时仍和他的敌手撕扯在一起,他感觉手腕上恢复些力气后,就开始把对方的头盔向后掰,可是对手的脑袋只是被他扳得后仰。眼看就能把手指插进对方盔甲的缝隙捏住对方的脖子,但是高成仓却怎么也凑不出这最后一点点气力。他脖子上的劲道也在渐渐加重,高成仓感到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高举在空中的手臂向自己移动过来,那只手上紧握着的工兵铲猛地挥下,锋利的铲边一下子砍进眼前那顶头盔里。顿时高成仓就感到脖子上的力量一松,那把铲子晃动两下又“忽”的一下拔起来,血箭从盔甲的裂缝中喷出来,溅得高成仓满脸满胸,他奋力把那双失去力气的身体推开。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高成仓大口喘着气,感觉肺部像是要炸开一般。
这时交通壕成为明军保命的屏障,坚持不住的明军从这里退到第一道壕沟里,此处还有一些躲避闯军射击的同伴,他们都知道不可以在这里久留,主力已经开始退却,剩下的如果不自救就会被抛弃。
已经装填好弹药的岳牧没有上前射击,因为轮射已经停止好久了,他背后的兄弟们也都完成装弹,而身前的第一果,还在等待命令。他们把枪紧紧地瞄准在第三道壕沟的边缘处,等着明军再次出现在视野中。
远处明军排列成整齐的战阵,防备着闯军的追击,也期盼着多有一些同伴逃归。在这些明军的注视中,藏身于第三道壕沟里的明军残部将展开最后一场浴血之战。
躲在壕沟里的几个明军军官以最快的速度商议几句,这种情况是他们事先完全没有预料的,以前其他各营发生类似问题时,选锋营从未想过他们也会有抛弃伤兵的一天所以也没有认真准备。穿着盔甲不可能跑得很快,分头撤退只能给敌军更多的射击时间,这些军官躲在壕沟里很快就达成共识,他们招呼所有的残军脱掉盔甲,等待他们的口令,然后一涌而出去追赶主力,所有不能行动的同伴都必须被留下,带他们走只能导致更多的兄弟长时间暴露在闯军火力范围内。
看到无数的明军突然一哄而出,争先恐后地爬出战壕,蓄势待发的闯军立刻向那些正在攀爬的明军后背开火,大批刚爬出一半的明军士兵又跌落回壕底,更多的明军士兵拼命地爬出去,在闯军的火力中俯身翻过壕沟边上的友军尸体,躲在后面避开闯军的下一次火力。
闯军又一轮齐射过后,这些明军就跳起来发足向他们自己的战线跑去,这时明军矮墙后的齐射打响,又是一批明军被打倒在尘埃里。
许平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迟树得投过来的目光,此时他正在心里计算着明军断后部队的射程,最终他还是向迟树得摇摇头:“今天这一仗已经很好了,没有必要再让骑兵弟兄丧命。”
选锋营的燧发枪手在远远的位置上列成横排,静静地看着逃出的同伴们跌跌撞撞向自己跑过来,他们背后站着长矛兵保持戒备。
看着面前大局已定的战场,许平感到疲惫滚滚袭来,多日来的紧张和担忧终于彻底卸去。他把望远镜对准选锋营将旗的方向,搜索着将旗下的人影。
终于,许平找到了那个同样托着望远镜瞭望战场的人,他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身影,对方此刻也正用望远镜瞄着他。
两军的指挥官就这样对视片刻,许平看到对方慢慢放下望远镜,把它收进怀里后对身边一个参谋吩咐了几句。那个参谋策马向前,许平的目光锁在那个参谋身上,看见他来到列队的选锋营士兵身边,那些士兵一起抬高枪口斜指天空,然后就是一阵硝烟射出。
许平口中发出一声长叹,枪声传过来的时候,迟树得显得迷惑不解,就问道:“许兄……许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新军的规矩,发勋章或是士兵下葬的时候,都会鸣枪致敬。”许平向迟树得解释道:“就我的理解,应该是‘好样的’的意思。”
迟树得吃了一惊:“对面的明将在称赞您么?”
“我想他是在说‘算你狠’吧。”许平苦笑一声:“或许还有‘此仇必报’的意思。”
望远镜里的明将拨动马头掉头离去,许平看到那个人身边的将旗也随着而动,掌旗手转过身缓缓跟在他身后。许平目送着他们离去。突然间那个领头的人停下坐骑,回过头向南方深深注视片刻。
在心里,许平又一次想起贾明河教课时,谈起他对进攻的理解时那种兴奋,还有随之而来的深深遗憾:“对不住了,贾帅,末将曾是您的弟子。”
最后几个明军士兵回到他们的战线后,见许平没有追击的意思,选锋营的后卫部队准备撤离。明军败兵走在最后的那个人又一次回头张望时,蓦地停下脚步,他呆立片刻突然回转过身,一路小跑向战场奔来。明军的后卫部队似乎一下子都变得木然,其他的败兵也同时收拢脚步,还有人把手放到嘴边像是在朝他呼喊。
可是这个明军士兵却越跑越快,摆动双臂发足疾奔,本来已经收枪而立的近卫营燧发枪手们纷纷提起了抢。许平见状,一夹马腹,坐骑一溜小跑到达矮墙后,仔细观察这个明军士兵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