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平怀瑱默坐良久,食案上那丁点儿血迹愈渐发黑,想来鸟儿是遭人投毒所致。他不难猜出是何人所为,痛惜之际只觉背脊发寒,想也知今日这出不过是做给他看,只怕他忘了何家之死,或忘了身后抵颈利刃。
弑鸟之人,是要他望前路而生畏。
平怀瑱将血迹拭净,偏要誓往刀山火海行。
夜来南风劲起,近月天色不虞,钦天监夜观星象,见早夏初至,朱雀七星频生异动。轸宿双星烁烁炫目,其辉本为一黄一紫,今却隐泛红光,而其星主凶,正预有血光之灾。
钦天监不敢怠慢,及时呈禀宏宣帝,道轸宿直冲雀心,恐灾降皇室。宏宣帝忧心不已,宫中戒备森严,素无危机,若说京中不同寻常之处,当属那一众江湖草莽。
近来京城忽而涌入诸多异仕,往来街巷皆携枪带剑。江湖散事,朝廷本不予干涉,无奈此次天现不良,宏宣帝为保万全下旨出兵巡城,令此间戾气收敛数重。
时隔多日李清珏再度入宫,改头换面,从前温雅长衫换作英气软铠,无人识得。赵珂阳将之收编旭安殿侍卫军,名为护太子安危,实为遂平怀瑱之意,将他安置身侧。
如故宫墙经年显旧,条条廊道行了十载有余,不想一日竟行出万重疏离。
李清珏垂眸不想,随蒋常行入旭安殿中。
室内平怀瑱久候多时,待蒋常省事退下,殿门紧掩,当下忍不住将李清珏轻拥入怀,无言抱上一会儿。平怀瑱定定瞧着他陌生模样,似透过伪装瞧得原本眉目,渐渐安了心。
李清珏就此留下,外人只道天降异象,赵珂阳为免太子有恙,令一侍卫随行左右,每日卯时入宫而来,戌时方归,无人生疑。
似与从前相差无多,李清珏日渐惯了,身处宫中时于殿内翻阅书卷,所阅之物多从民间寻得。平怀瑱瞧过几回,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杂谈异秩,他知李清珏自幼惯览群书,但从不曾有过这般兴味,不知他心下正作何打算。
平怀瑱不问,李清珏也不说,只默默思忖,思及近来京中处处可见的江湖人士,愈觉此等势力于朝廷眼中必不入道,然并非一无是处。
若冠之恶名,乃是民间草莽;冠之善名,则可化身良兵。
私自佣军虽是重罪,但兵行险着,怎可说不是出奇制胜。一如太子手下那七名影卫,李清珏如今长宿赵府,早已摸清这理,正是朝中兵权不可无,囊中后盾亦不可少。
是日暮光微弱,天色转暗,李清珏走神良久,手执一卷《山水志》,其上字迹朦胧不清,已然忘了时辰几何。
院里幽寂,平怀瑱未允人入室,亲自将宫灯燎燃,令盏盏烛火接连亮起。李清珏回神,抬首见他行至身前问道:“已是戌时三刻,今夜留宿宫中?”
李清珏摇头,而今身份留宿太子殿内难免招人话柄,正欲开口拒绝又听平怀瑱道:“星呈乱象,太子宫中留人守卫,无甚不妥。”
李清珏闻言迟疑,少顷颔首应了下来,罢了垂眸翻页,继续安静瞧着那一卷《山水志》,尚不知平怀瑱竟一语成谶。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殿外忽生异响,眨眼间门窗尽破,数名黑衣人闯入殿内,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院中宫人早被遣下,只蒋常离得近些,片刻后惊觉异况,这才延廊高呼数声“刺客”。霎时间宫人奔走,巡殿侍卫闻声而至,赶不及对方有备而来,未出长廊便被如风刀剑围堵在内。
平怀瑱囚困一殿间,悬壁长剑稳执于手,身后李清珏亦抽剑离鞘,环顾四下五六人,唯恐敌强我弱,难保平怀瑱周全。不过凝神一瞬,又有二人着宫人服饰赶赴殿中,瞧来却不似太监,目光如炬,但管挥刀而上,数招破其重围。
李清珏知这二人乃是赵珂阳安置之影卫,顿感形势稍缓,安下心来对付身前无眼刀剑,然而过招之下不觉吃力,皆因来者用意只在太子,不过分出一人与他对付而已。他侧眸看去,见平怀瑱已被两人逼至一隅。
那一眼触目惊心,李清珏双目猩红,为不与身前人纠缠,侧刃直击剑根将人震退两步,脱身后疾向平怀瑱靠近,堪堪替他拦下一剑。
李清珏横剑相接,剑锋惊起数道寒光,生生把他逼退半尺,未及回神,又见方才那人再度追来,与另一人齐齐发难于太子。平怀瑱身后无路可退,反肘勉力划破一人胸膛,可另一人之剑却来势汹汹再挡不住,眼看剑尖逼近面庞,他微一侧脸,顿觉眼旁一阵钝痛。
何瑾弈在那一霎止息,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巡殿侍卫破廊而入。
顷刻间局势扭转,平怀瑱得以松懈半分,手中长剑垂下,面上鲜血淋漓,濡湿眼角,令他睁不开眼来。李清珏惊魂未定,近身查探他眼旁剑伤,耳中鸣鸣作响,眼前虚影重重,什么也瞧不清楚,空余一片血色。
恍惚之下旧事入脑,闲山烈火、何家落狱、幼侄啼哭……令他眸底卷上蚀骨恨意。
直至平怀瑱将他执剑之手握住,缓缓摇头时仍有血水顺腮而下,声却如故温和:“无碍。”
李清珏浑身一软,发了满身虚汗。
房内黑衣人寡不敌众,转眼遭擒,侍卫长单膝落跪:“我等来迟,请太子责罚!”
平怀瑱摆首:“传太医。”罢了将视线扫向方才行刺之人,皆以黑罩覆面,仅以如鹰双眼将他阴森望着。
未几,那眼神陡转决绝,平怀瑱心道不好,不及阻止,果见几人咬舌自尽。
以命相搏,以死封口,今夜所遇竟是死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