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春以为一死可令宜妃倒台,却忘了在这节骨眼上,宫里早没了半寸安生。皇上龙体不虞,皇后身弱势颓,该由谁来治宜妃,又如何治她?
这信,不过一纸废书而已。
至于平怀瑱,当有一日得以治她时,区区一信便作多余了。
蒋常暗自思透,想也不必多话,半声不吭地换了笼盏罩子,清扫台里余烬……
棉春之死,终未惊出半寸涟漪,举宫上下除却当夜目睹者,甚无人知晓她已身死,就连宜妃许也只能揣测一二。
渐渐地宫人忘了此名,各殿昼夜如旧,唯冷宫稍有不同。
太子令吴阳成与江良骥二人交相护于殿内,夜不闭目,仅隔一帘确保皇后万全。
后宫安宁表象之下暗流汹涌,前堂则更是不平。
武阳侯兵马明调,引军两千至京郊营中大肆操练,将逢秋来正宜演兵,除却两千精锐,大军仍稳驻境南风雨不动,令朝中无人可挑出弊病。
而其党日肥,同流诸将虽未各个借由归京,然皆不动声色挪身千里,渐于京外暗罗密网。
风雨欲来,夏渐无踪。
平怀瑱添了一重衣,玉骨山河扇依旧不离腰身,每日里待在养心殿的时辰多过旭安殿,各家皇子早拿他当作他朝真龙,倘打了照面,兄弟之礼不免逊于谦恭之仪。
此间便连六皇子平怀颢亦不例外,敛了浮躁气,不再似从前一样既恨又羡地偷瞥他腰间扇子,总目不斜视地望他一笑,继而垂首问候。
情义真真假假,平怀瑱自能分辨,弯唇回敬不予只字,话不投机半句嫌多。
回回如此,这日相逢平怀颢却叫住了他,平怀瑱回首对上其目,听他皮笑肉不笑道:“自皇后搬去冷宫,弟弟久未得缘请安,不知皇后近来安好?”
“好是不好,亲眼见了便知,皇后所居是为冷宫,而非佛寺,去一趟哪需得‘缘’?不过是弟弟太忙了。”平怀瑱不留情面,当着一众宫人将他好一顿嘲讽,亲眼看着他因口舌笨拙失了下风,施施然又道,“不在这宫里的,见一面才需缘分,不知久居璃崇的刘大人可好?想来也是多年未见了。”
平怀颢变了脸色,目里寒意一时不挡。
平怀瑱看得嗤笑出声,意味深长:“何时刘大人归京,定知会一声,本太子亲自相迎。”
两人所拒不过三尺之遥,周遭煞人气势已刺得众宫人垂首默默,大气不敢出。
良久,才见平怀颢松了牙根,缓笑半声,其后又是放肆两声,大笑罢向他一礼,转身拾道离去。
平怀瑱收回目光,手中扇慢展慢合,觉平怀颢没了少年时那份懦弱,更觉时至今日已令他积怒颇深,快是时候了。
当夜落了一场秋雨,是经夏时少不见的滴滴棉针,簌簌洒落地上。
旭安殿明灯未熄,平怀瑱执笔近案,点墨书信。
秋风过窗而入,吹凉脖颈,他转头望了一望,暂将手中细毫搁下,行近拢窗,随窗栏轻响声似听着了旁的细微动静。
蒋常方被遣退不久,寝殿内室素无人近身侍奉,平怀瑱心神凛然,万分戒备地转回身去,这一望竟将熟悉眉眼入目,不由怔愣片刻。
李清珏近前两步,手执薄衫为他披覆在肩,一身常服白得炫目,声轻如雨道:“冷了尚还记得关窗,可曾记得添衣?”
平怀瑱松懈筋骨,任他双手贴在襟前理了一阵,缓缓握着吻到唇边,语气里尽是无奈:“你近来每每入宫寻我,都不提早与我说了,还如此不加遮掩。”
手指温温热热地为之亲昵,李清珏未急作答,侧首将殿里物什望了半圈,视线渐渐转到顶上,觉渐改陈设之中,梁柱最是旧貌。好一会儿过去,他将双眼落回平怀瑱眉间,摇头回道:“多少年前,我这般来见你,多少年后,我也这般来见你。”
话未尽,便被紧紧拥到怀中。
平怀瑱低声道“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鼻间盈满李清珏素净气息,连日以来的心烦意乱尽化雾散。
“快了,清珏,快了……”
平怀瑱越揽越紧,心中无数情愫只凝作这寥寥几字。
然李清珏全懂,静静地把下颌垫在他肩上,遥望着书案,仿能瞧清纸上墨痕。
那信恰是书给他的,平怀瑱未料他会来到宫中,正将诸事借笔细细嘱托。
而今筑梦早不在京中,藏玉巷少了清雅一楼,京外山林人迹罕至之处却多了数重屋。李清珏手下死侍虽离京暂匿,但无时无刻未严阵以待,只等一时之令,赶赴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