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子不中用啊,偏又抬着你娘,万一他万年之后,那些早已守了许久的豺狼鬣狗扑上来撕咬,你娘总得备点防身逃命的本钱,反正也指望不上你……林飞白呢?”
“后面呢。”燕绥语气敷衍得像在买白菜。
“他没可能丢下你自己去闲逛。”
“当然不是闲逛,他得到我会回京的承诺之后,便留下了,我可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林飞白要做什么,燕绥当然知道,然而有些话与其说尽了,还不如留白任人猜想。
人总是喜欢乱猜,而且对自己的乱猜深信不疑。
德妃的目光,忽然落在燕绥的腰间,咦了一声,道:“你这玩意儿倒新鲜。”
燕绥腰间如常人一般挂着香囊,只是这香囊却是金丝编织,上头的图案色泽鲜艳,不是常见的万福寿字花卉,隐约是什么人物。
燕绥低头看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底下人去洋外带回来的孝敬,并不怎么好看,图个新奇罢了。”
却也不说娘娘喜欢尽管拿去,甚至也不取下来给德妃看,自顾自喝茶,德妃也不生气,自倾身伸手去拽,道:“我瞧瞧。”
燕绥一侧身避开她的手,自己解下往她面前一扔,顺手从袖管里抽出一方汗巾,擦了擦腰带。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流畅得让人反应不过来这其中隐含的嫌弃,德妃掀起眼皮,从浓密的睫毛下觑他一眼,鼻端轻轻哼了一声,便低头看手中金丝囊,讶然道:“这世上还有人黄色头发?”
她身边宫女下意识看了一眼,和她的着重点却不一样,一眼看见画面上几乎不着寸缕的西洋女子,惊得急忙飞红了脸转过头去。
德妃又诧道:“眼睛是蓝色的!”
“妖物!”一个得脸的宫女小声咕哝,附在德妃耳边悄声道,“娘娘,这东西瞧着不大妥当……”
她对着燕绥瞟了瞟。
整个德胜宫,能在德妃身边留下的宫人,都知道这宫里,母不母子不子,可千万不要拿寻常人家母慈子孝的道理来循。
这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家母子,德妃不需要皇子撑腰,皇子也不在乎母亲势力的倚仗。逮着空闲还恨不得各自咬对方一口。
德妃仿佛没听见,拿着那香囊掰来弄去,想要打开,却根本不得其法,燕绥也不帮忙,好整以暇看着,又抖抖衣襟,一脸我好忙我想走你快点。
德妃素来就是个没耐性的,忙了一阵不得其法,顺手一丢,这一丢却不知道触及什么机关,咔哒一声香囊裂成两半,里头跌出小小的一卷来。
德妃并不动手,微抬下巴,一个宫女上来,拉开那一小卷,这下四周的宫女都哗然一声,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转头。
那是一卷绢画,画面上行走坐卧无数女子,虽然不过手指宽巴掌长,却人物精细栩栩如生,只是那无数风流人物,都衣服穿得太少了一些,以至于人一眼看见,直觉便以为是春宫。
德妃多看了一眼,便笑起来,道:“装模作样羞什么,不是春宫。”
又道:“这些衣服当真精美。”
又夸:“这些姑娘胸当真挺拔。”
她当着儿子说这些脸不改色,做儿子的也见怪不怪。就当没听见。
众人红着脸悄眼去看,这才发现这些洋外女子,穿着暴露,但衣饰精美繁丽,一纱一披,都珠笼玉缀,极尽雕琢之美,只是那些衣服式样瞧着多半像亵衣,亵衣穿成这样,这也太……
德妃的目光,却落在其中一个女子胸上,那女子上身只穿一件抹胸,露雪白的肚皮和腰肢,身形诱惑自不必说,德妃更多的关注点在那件抹胸上,哪怕风俗不通,从前未见,但以她身为女子的本能眼光,立刻便看出那抹胸的好处来——聚拢、紧致、修饰胸形,生生将那本来有些过大的胸,衬托出恰到好处的丰满和形状优美来。
德妃盯半晌,吁口气,悄悄扯了扯自己宽大的棉布里衣。
她眼光凝聚过久,燕绥探头看了一眼,扯扯嘴角,懒懒道:“这是洋外女子的亵衣,儿子可孝敬不了。母妃你若想要,恐怕得请父皇大军出洋征服番邦,令人家称臣纳贡,再由父皇亲手赐下——在洋外,这也是人家有情人才能赠送的礼物哟。”
随即他摊开手,对德妃挑挑眉,德妃盯着他,也挑挑眉,半晌才将那香囊慢吞吞递回。
燕绥倒又不接了,笑道:“难得母妃喜欢一样东西,儿子又没本事奉上,且拿这香囊聊表补偿吧。”
德妃立即收回手,一手揣起香囊,一手端起了另外一盘瓜子。
德胜宫每日瓜果点心不绝,然而德妃独爱瓜子,一天能磕一斤。
这就是不言声的送客了,在德妃这里,儿子也是客。
燕绥也不多话,一拂衣襟,转身就走。
他一直语气温和,执礼甚恭,偏偏走的时候,旁若无人。仿佛之前那些礼节都是做着玩儿。这集中所有荣宠与辉煌的宫殿及其主人,于他都是过栏的风而已。
他乘着这过栏的风,越过德胜宫,越过正安门,越过深红明黄的宫墙,见宫墙外三千巷陌,春树纵横。
他在正安门外看春景,双手缓缓地一搓,再搓。
一双薄如蝉翼的透明手套被搓了下来,被早已等候在正安门外的护卫默不作声地接过,火折子一晃,手套化为灰烬,燃起的火苗,透着毒物诡异的青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