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所言和我们斥候所报的并无出入。契丹三年前和女真一战后,虽号称有五万御帐亲骑,但这两年国库空虚,军饷常有亏欠,如今在营的不过两万余人。”
“不过两万?”定王抬了抬眼皮:“唉,我大赵西军如今还有没有两万重骑?汴京十万禁军里,仅有的五千轻骑还是陈青在枢密院时陆续从秦凤路调来组建的。”
赵栩也皱起了眉头,自从陈青辞官,张子厚退去大理寺后,近一年,就他所知的,禁军骑兵营的战马肥膘长了不少,原先跟随陈青的一众将士也陆陆续续走了大半。他叹了口气:“女真完颜氏的二太子完颜望这两年崛起极快,风头已盖过了四太子完颜术,被誉为女真第一勇士。契丹人几次试探,没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二十招的。公主还说到一事,女真一族向来是携带马群,边战边募兵,靠掠夺村庄城池补给粮草,所以来去如风,极少辎重,日夜兼行八百里都不难。”
定王喝了口茶:“怪不得契丹现在这么怕女真。我们也不能不防着女真。你在静华寺想想办法,把赵瑜和公主送作堆算了。”他扬了扬花白的长眉:“用些手段也无妨嘛,他们也都是三十好几快四十的男女了,我让人拿上我的腰牌带你去御药拿些好东西——”
赵栩玉面一红,尴尬地看着这位太叔翁。
定王一停,看着他呵呵笑了起来:“啊,六郎还会脸红啊?好了,阮玉郎要的东西压在那本红线女下头,去拿过来吧。”
看着赵栩急急起身,定王舒出口长气,如今官家册立赵栩为皇太子的事终于尘埃落定,赵瑜也铁了心抛开往事,总要合力先收了阮玉郎这个不知所踪的妖孽才是。转念想起高太后,老定王不禁长叹了口气。自从赵瑜归来,她越来越固执,她那心结,这辈子也是解不开的。可他身受武宗和成宗两代君王遗命所托,总不能看着她一错再错。既然说服不了她,只能各行其道了。大赵中兴方始,岂能毁于女流之手。能了结这两桩事,他也好放心撒手了。
赵栩取了案卷,放于几上。定王点了点案几:“恐怕你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赵瑜跟你说了吗?”
“三叔没说,只说太叔翁知道阮玉郎要的是什么。”赵栩摇摇头。
定王眯起眼:“无妨,你也看一看。这个是孟山定去世前一天派人送给我的。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鬼鬼祟祟跑来我府里好几回,也没少折腾啊。”
赵栩面上一红:“太叔翁明察秋毫。还请饶了六郎,若不是跟丢了阮氏,又怀疑阮玉郎假死,六郎也不至于派人盯着孟家,还冒犯到太叔翁。”
定王挥挥手:“唉,我现在算明白他们为何拿在手里也不烧了这祸害。恐怕也和我一样,总觉得有朝一日也许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你看罢。”
赵栩心头一跳,赶紧摊开来,才翻了两页,手心已出了汗,眼前文书上头的印章,竟是东宫左春坊印!凝神一看,上头所书的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元禧太子上书弹劾曹皇后和魏王赵德宗结交外臣,结党营私贪腐!太叔翁,您说当年元禧太子猝死,会是因为这个吗?”赵栩看着手中的卷宗,低声问。他的亲翁翁成宗帝——当年的魏王赵德宗,乃武宗曹皇后嫡出,而元禧太子,却是元后郭氏所出。这牵涉到夺嫡大事的罪名,孰是孰非,孰真孰假,谁又能判别?
“事过境迁几代人,早已盖棺论定。追究这个没意义了。”定王摇摇头,苦笑道:“你手上的只是一半卷宗。另一半还不知所踪。你先看看,和你这些年查的事可有能相互印证之处。”
赵栩捧起卷宗,反过来摊平,的确看得出卷宗被拆分过的痕迹,那重新装订的地方,印着两个截然不同押字印宝。他随手翻开最后一页,呆了片刻,喃喃道:“武宗遗诏?!”室内空气都滞住了,只有他的声音凝结后又开裂,似碎冰一般坠落在他手下的白麻纸上。
一张白麻纸,右上角晕染了几十点已经昏暗的朱色斑点,疑似血迹,将那个大大的“敕”字显得更惊心动魄。不同于普通的制书,这份白麻的左下角盖着玉玺,还有武宗皇帝的御押。
“皇后曹氏、魏王德宗合谋毒杀元禧太子……,废为庶人……。册寿春郡王珏为皇太孙……”赵栩喃喃道。
阿妧提到过阮氏所说遗诏,他们一直怀疑根本不存在的遗诏,原来并不是成宗遗诏!竟然是武宗遗诏!阮玉郎的身份昭然若揭!
赵栩只觉得后背沁湿了一大片,手指微微发麻。
“寿春郡王的名字是赵珏?”赵栩看向定王。这位郡王,在《仙源积庆图》上因不满十岁就夭折了,只书“不及名”。
定王点了点头,长叹一声:“不错,阮玉郎,正是当年的寿春郡王赵珏,他的确是元禧太子仅存的血脉。当年元禧太子暴毙后,有人密报武宗,说赵珏的生母阮氏,虽是侍妾,却以色相迷惑元禧太子,专横霸道,虐杀许多奴婢,导致下人怨气丛生,原是要毒杀阮氏的,却误害了太子。武宗大怒,命你翁翁也就是当时的魏王,担任昭宣使去绞杀阮氏。东宫因此受牵连者数百人。寿春郡王年仅两岁,被接入隆佑殿由曹皇后亲自抚育,因生母的缘故也不得武宗喜爱,没过两年就传因病夭折了。”
赵栩默默将卷宗翻回之前盖着东宫金印的几页文书上,心念急转,已将当年事理出了头绪:“元禧太子还没来得及弹劾曹皇后母子,就猝死于府中。太子旧部后来将寿春郡王弄出了宫,把这些私呈给了武宗皇帝,才有了那张废后遗诏……太叔翁,那您当时?” 那武宗突然驾崩又会不会和这份废后遗诏有关?赵栩不寒而栗。
他手上的这份案卷,已证实了被爹爹放在心尖上的郭真人,应该就是当年被翁翁“绞杀”的元禧太子侍妾阮氏,也正是阮玉郎的生母!翁翁登基后,她改头换面,入宫后受翁翁专宠,生育了三叔赵瑜。这就难怪太后娘娘为何恨之入骨了。这兜兜转转,是怎样的一笔糊涂账!
想起实际上该被自己尊称为堂伯父的阮玉郎,命运多舛,造化弄人。赵栩心中对他多了一份说不出的感觉,换做是他,可会罢手?杀父之仇,夺母之恨,更有皇位继承之失,恐怕他也不能罢手。阮玉郎没了藏在巩义的重弩和战马,没了西夏的援兵,难道是想凭借这份东西宣示天下,名正言顺地从爹爹手中夺取皇位?这希望也不免太过渺茫了。难怪三叔再三叮嘱他要留阮玉郎一条命。
定王仔细回忆了片刻,摇了摇头:“我当时从大宗正司赶过去时,武宗已口不能言,曹皇后和魏王以及两府相公们都在侧。我没见过这份制书。武宗交付给我的只有一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