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死牢是一个一个的单间,看守异常严密。沈复是钦定的死囚,他住的这间牢房四面都是牢固的石墙,根本没有窗户,唯一的一扇小门外头,盔甲护身的兵士持刀站着,眼神警惕,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松懈。住在这样的牢房里头,被铁链牢牢锁着,沈复早已经萎靡的不像样子。这会儿听到青雀简洁干脆、掷地有声的承诺,沈复眼中有了光亮,脸上有了笑意。
沈家若真的是成年男丁全部被杀,妇孺流放西北,差不多等于全军覆没了。沈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到了西北那苦地方,哪里活的下来。
不拘哪个儿子,至少要有一个要活下来,延续沈家香火。
沈复高兴了片刻,眼神锐利的盯着青雀,“你要如何保住我儿子?”虽说祁家人一向重信守诺,稳妥起见,还是把详情问清楚了,先小人后君子。
死牢绝不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到处充斥着难闻的霉臭味与血腥味。青雀嫌弃的伸出小手扇了扇,轻蔑说道:“我既然有本事把你送进死牢,自然有本事保住你儿子的性命!沈复,我来这一趟不过是求个心安,你休要给鼻子上脸。”
张祜关切的轻声问道:“很难闻?”青雀笑了笑,“也没有啦,祜哥哥。战场我都上过了,还能怕这个?”阴暗的死牢中,青雀笑容明媚,如繁花绽放,张祜看在眼里,微微失神。
求个心安?沈复迅速盘算了一下,急忙说道:“你外祖父死的很冤!我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你知道是谁害了他,也好为他报仇雪恨,是也不是?你保住我儿子的性命,我便如实相告,咱们各得其所,你看如何?”
青雀娥眉微蹙,“祜哥哥,这人车轱辘话来回说,好不讨厌。明明才一进门时我便答应过他,怎的还在啰啰嗦嗦?”张祜也是神色不悦,“这人实在婆妈!再啰嗦,咱们便抬脚走了,让他把所谓的秘密带到棺材里。”
沈复见状,忙叫道:“成化三年春,朝廷拜英国公为平虏将军,陕西、宁夏、延绥诸镇兵悉归节制,巡抚谭咸总督军务,太监胡元任监军。”
青雀站在张祜身边,不动声色的静静听着。张祜听到“拜英国公为平虏将军”,心中忽起了怪异的感觉。原来青雀外祖父遇难之时,佩将军印的是父亲。这件事,从没听父亲提起过。
“当时你外祖父已是威名赫赫的龙虎将军,任延绥总兵,我则是陕西副将。平虏将军共节制八万人马,声势浩大,准备收复河套,把蒙古人赶到大漠,平定三边。”
“那时的蒙古小王子是罗忽,天生好战,时不时的率众犯边。一春天我们和他交手数十回,互有胜负。”
“英国公上报朝廷,称蒙古兵强马壮,势力不容小觑,请再拨十万精兵增援。否则,应当退回内地,以守为主。”
“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的御史们,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纷纷弹劾英国公欺漫。恰巧这时英国公病了,回京休养,朝廷另派武定伯赵越统兵。”
张祜听到这儿,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父亲因病早早的回京了,没有经历那场战争。不知怎么的,张祜心头一阵轻松。
“虽是武定伯统兵,却依旧是谭咸总督军务,太监胡元监军。祁青雀,你也打过不止一回仗了,应该知道本朝制度,打仗的时候,文官和太监说话比将军还管用。”
“谭咸是天顺年间的进士,出身江浙世家,清誉满天下。他这人饱读诗书,清廉正直,不过论起用兵打仗么,我只能仰天大笑了。胡元就更提了,打小便自己净了身进宫侍侯,这种人你还指望他能懂得用兵之道么,瞎指挥罢了。”
“我天生的好性子,虽是心中对这二人十分鄙夷,面上却是恭敬亲热,从不敢得罪他们。你外祖父可就不行了,他对着监军总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谭咸议论起军务来若有谬误,他也会例行公事的指出,不留情面。”
“谭咸这个人不贪污不受贿,可是,好面子。胡元这厮,向来被外官拍马屁拍惯了,乍一碰上个不买账的,气的跳脚。你外祖父算是把谭咸和胡元全给得罪了。”
“捕鱼儿海一战,本应该是三路天朝大军夹击蒙古骑兵,将他们一举击溃。实际上却是只有你外祖父孤军奋战,另外两路援军久等不至。”
“兵部在邸报上写的很简略,官员们和士子们只知道,成化三年,龙虎将军祁保山带领三千铁骑在捕鱼儿海力战蒙古三万骑兵,不屈而死。所属兵将,无一生还。若是知道的再多些,还会听说本应三路大军共同夹击蒙古骑兵的,可惜另外两路人马因突然刮起狂风,沙尘弥漫,两步以外便什么也看不清楚,故此迷了路,没有及时赶到。”
“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不拘是谁听说了,也只是为祁保山、为他部下的将士,长长叹息罢了。”
“捕鱼儿海一战,你外祖父固然是力尽而死,蒙古骑兵也是伤亡惨重,损了精锐,损了元气。这之后,谭咸、武定伯率军出击,大获全胜,俘虏了蒙古小王子罗忽的妻儿、亲信,得牲畜上万头,奴隶数千人,罗忽自此一蹶不振,不敢再在河套居住,边陲得以数年安定。”
“谭咸,武定侯,都是有功之臣,受到朝廷的嘉奖、封赏。就连胡元,回京后也升了随堂太监,很是风光。”
“踩着你外祖父的尸骨,多少人得到了荣耀!谭咸官至左都御史,加太子太保,被清流士子奉为楷模,声誉如日中天。没过两年他就因病致仕,回乡休养。谭家本就是世家大族,他又有美名在外,致仕之后还是备受世人推崇爱戴,过着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武定伯晋为武定侯,岁禄一千五五石,京城又多了一家赫赫扬扬的侯府。胡元本是御马监的,因着这场战事,升到司礼监,做了随堂太监,很是威风了几年。如今他是南京守备太监,悠闲惬意的很。”
沈复在死牢中的时日不短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这会儿连着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脸上泛起潮红,咳嗽了几声,好像有点喘不过气。
南京守备太监是养老的悠闲之地,死牢可不是。死牢,是很残酷的地方。
青雀奇怪的看着他,“你大老远的把我叫来,就为着讲这些?这些事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用得着你告诉我?”
沈复咳了几声,强撑着抬起头,悲声道:“那天根本没有狂风,没有沙尘,更没有两步以外便不能视物!我……我也是两路援军之一,难道我不清楚?”
青雀更奇怪了。你没病吧?你是援军之一,天气晴朗,什么都好好的,你不去增援我外祖父,然后你还好意思当面告诉我,叫我保住你儿子的性命?
沈复满是悲愤之色,“谭咸是故意的!我得到军令之时,你外祖父早已出发了!谭咸分明是怀恨在心,故意迟给军令,贻误战机!”
“我点齐军士,整装待发之时,胡元那厮命人请了我过去,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闹了半天。他是监军,权柄太大,我好几回急着要告辞,都被他拦下了。”
“他拉着我胡扯八扯之时,你外祖父正以三千铁骑对抗三万蒙古骑兵,浴血奋战!等到他终于放了我,我率部下赶到捕鱼儿海,只见一片死寂,尸横遍野,你外祖父他已经……”
青雀仿佛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披甲搏杀,他脸上、身上全是鲜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坚毅果敢的面容,狠辣快疾的刀法,无数的敌人在他面前倒下去……青雀心情激荡,神色愤怒,张祜站在一旁,担心的看着她。
沈复慨然道:“我和你外祖父都是平民出身的将军,全靠自己打拼,才能出人头地。你外祖父天纵奇才,却因着不爱阿谀奉承,不屑虚与委蛇,惨遭奸人陷害。我实在是为你外祖父抱不平!谭咸、胡元这两名无耻之徒,分明是陷害你外祖父的罪魁祸首。谭家势大,太监难缠,你若怕他们,便做个缩头乌龟,让你外祖父含恨九泉。你若有几分血性,寻着他们报仇去,为你外祖父伸冤!”
沈复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说完之后,又是一番剧烈的咳嗽。青雀死死盯住他,慢慢问道:“另一路援军,将领是哪位?”沈复苦笑,“你不相信我,我知道。另一路是武定伯率领的精锐之师,足有一万五千人之多。若他能及时赶到,你外祖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武定伯坚称遇到狂风、沙尘,不能视物,没法赶路。不过,大漠之中,十里不同天的情形也有,我没遇到,他遇到了,也有可能。”
青雀静了片刻,缓缓说道:“你知道的,应是全告诉我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你幼子沈茗已经出家,刑部和大理寺正打算逮捕他归案。”
“刑部和大理寺的意思,若是通敌卖国、意图谋反的大罪也能靠着出家得免,岂不是世上所有的大奸大恶都可以犯了错之后,托身佛门?此风不可长。”
“虽然如此,我既然答应了你,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你幼子沈茗。沈茗虽不曾做过什么善事,却也不曾作奸犯科,保下他不难。”
青雀交代完,不再废话,转身和张祜一起往外走。张复在她身后苍凉说道:“祁青雀,记得替你外祖父报仇啊!”
青雀回过头,笑着问他,“这两人是你的仇人?还是他俩确实势力很大,我若惹上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复,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猜也猜的出。要么,你想让我去惹不好惹的人,给自己招来祸事。要么,你想借我的手,除去你不喜欢的人。当然了,也或许两者都有,你两边都憎恶,两边都恨,一个也不愿放过。
沈复眼光闪了闪,“他们势力再大,你该报仇还是要报仇的,对不对?祁青雀,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祁家没有孬种。”
青雀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和张祜并肩离去。沈复真想追上去再冲她喊几句话,坚定她去向谭咸、胡元复仇的决心。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虽说祁家人重信守诺,可沈茗的性命毕竟还有危险,莫逼急了她。
青雀出了死牢,飞身上马,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这种地方还是少来为好,阴森森的像地狱一样,让人心里不舒坦。
张祜和她并肩而行,时不时的转过头看她一眼。见她蹙着秀气的眉毛,脸色不大好,很是心疼。小青雀,你这柔弱的双肩,究竟要担负起多少重任?振兴祁家,重建祁家军,如今又添了一桩,为祁保山复仇。
回到祁宅,见青雀时而呆呆的,时而义愤填膺,张祜柔声劝她,“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单凭沈复一张嘴,能证明什么?小青雀,我总觉得他存心不良。或许他眼见得沈家是真不行了,对你怀恨在心,想毁了你。若你是普通人,和谭家为敌,和守备太监为敌,必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