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怀安和傅冲话不对盘,僵坐了好一会儿,薛怀安尝试着换了个话题,问:“今日外面有什么进展?”
“外面倒是还好,德茂平日不论官府还是江湖都打点得不错,昨日一出事,出泉州城的人就必须被官兵盘查了。江湖上黑白两道的朋友要是有人知道这些匪人的下落,或者发现有人销赃,一定会给我们消息。缇骑这边,是泉州府有名的侦缉高手崔执崔大人在经办此事,应该可以放心。”
薛怀安皱皱眉,自言自语地说:“就因为是他才麻烦。”
傅冲听了略觉不解,道:“我看那崔大人安排调度手下排查搜寻很是有条理章法。现下一众缇骑正在城中过细筛子一样搜查可疑人物,不知他有何不妥?”
薛怀安认认真真凝神想了片刻,答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使其长得像样。这位崔大人,黑锅底脸刷子眉,不够像样,因此我才说麻烦。”
傅冲不由得暗想,虽然这外貌特征描述得没错,可人家崔大人好歹是一个浓眉大眼、面貌英武、天生武将之姿的人物,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思及此处,他不自觉开口想要替崔执辩白些什么,才猛然发觉原本严肃正经的话题又被眼前之人扯开了,心下生出些许恼意,只觉自己和薛怀安的思路简直是遥如参商,脱口道:“薛大人见地奇诡,冲恐怕不是相谈良伴,聊闲话恐怕还是内子比较合适。”
薛怀安又讨了个没趣,只得再次循规蹈矩地问案,傅冲的回答自然如最初般规矩稳妥,无甚差池。来去几个回合,薛怀安毫无收获,恰在此时,金石阁里审案的崔执放了王掌柜出来,紧接着便请走了傅冲问案。待到傅冲和崔执从金石阁里出来,已是接近晌午,宁霜便礼数周到地将崔执请去喝茶解暑。
崔执啜口茶,眼角扫了扫也在一旁蹭茶喝的薛怀安,对宁霜说:“宁少东家可以放心,这案子从泉州府千户到我们南镇抚司郭指挥使都极其重视,特令本官全权负责此案的调查。到今时为止,所有与本案相关人等的口供均已录完,城内开始层层搜索,这些抢匪一定跑不出泉州城。”
“哦?大人这么肯定抢匪没有逃出去?”宁霜问。
“匪人不是宁少东家带人去追的吗?追入鱼市追丢的,对吧?”崔执明知故问,余光瞥一下在一边佯装专心喝茶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薛怀安,才缓缓续道,“照理说,匪人弃马躲入鱼市这个泉州城中午以前最热闹繁杂之地是个不错的计策,但是细细一想,却是下策。”
“那何为上策?”宁霜道。
“上策,就是应该在抢劫银号之前,想好怎样以最快的方法冲出泉州城,这样的话,只要城外再有一处能够换马的接应,他们就可以甩掉追兵逃入山野,那时候,就是我们锦衣卫,也没什么好法子可想。然后,这些人便可以用抢走的几千银圆先安安稳稳过上三年五载的寻常日子,等风声不再那么紧了,自然可以在黑市出手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
“崔大人的意思是,这些抢匪只是些思虑不周的江湖草莽,所以没有想好万全的退路吗?”
“似乎可以这么说,但却又有些说不通。以这些人抢劫银号的前半程来看,简单却有效,不可谓不高明。就算是后来逃入鱼市,似乎也是早有准备,那些弃马屁股上被马贩子烙下的印记都被全部重新烙花了,断了我们日后去马市寻踪的线索。鱼市气味复杂,地上又到处是倾倒的污水,锦衣卫赶到后也没法子用狗在鱼市里辨别气味,以这些来看,显然是早就考量过对付我们锦衣卫的追查该用什么法子。但如此一来,却失了能逃出泉州城的先机,要知道,在鱼市他们只能步行,就算之后能再换马,那么赶到城门的时候,应该也是我们下令封锁城门之后了。”
“咳咳。”薛怀安按捺不住心头之痒,先假咳了几声,才接话道,“可能是,他们原先的计划被什么意外打乱,所以用了下策。”
崔执浓眉微微一压,盯牢薛怀安问:“薛大人为何如此说,可曾是打探出什么其他线索?”
“不曾。”薛怀安当即答道,脸上却挂着有些揶揄味道的笑容。
薛怀安这般有些挑衅的态度,简直就是街头顽童故意惹事以后,仍期待着对方能继续和自己纠缠胡闹的浑蛋模样。宁霜瞪了他一眼,圆场道:“崔大人,我想,薛大人的意思是,当时我武师们追赶得很急,这样大队人马在泉州街头追逐,城门官在高处的城门楼上估计远远就能发现异状,会在城门口阻拦吧。”
崔执仍是看住薛怀安,却并不见有任何恼色,说:“的确,所以说呢,这些人还是谋算不够,没有想过该怎样拖延住追兵,又或者,真如薛大人所言,被什么意外打乱了安排。”
薛怀安听到这话,思绪便被拉回那些用来炸马厩的黄色炸药之上,神思飘移,眼中现出茫茫之色,不再接话,把崔执晾在了一边。
崔执不知薛怀安是这么个脑筋会急转的没谱儿之人,脸上露出薄怒之色。陪坐一旁的傅冲显然也察觉气氛忽冷,忙解围道:“其实是不是有意外也无关紧要,崔大人办案手段高明,相信无论怎样狡诈的匪人也难逃大人的手掌。”
虽然明显是为了缓和气氛而说的夸赞之词,可是由傅冲口中而出时,着实有种并非恭维的诚恳之感,崔执便未再与薛怀安计较,转对宁霜和傅冲二人道:“如果不出意外,半月之内本官当可给宁少东家一个交代。”
宁霜有些不敢相信,问:“大人这么肯定,难不成已经找到了线索?”
“与线索无关,这些匪人犯了个最大的错误,便是以为在这泉州城之内,凭借他们几人就能斗过有组织的锦衣卫。”
有组织的锦衣卫,是使这个帝国庞大城市正常运转的重要齿轮。大多数情形下,他们并非执行探案的工作,而是像一条一条细密的梳齿一样,无声无息地梳理着人口众多、繁华又杂乱的城市。他们记录户籍,确认每个新生儿的到来和老者的离去,确认每处房屋里所居何人,掌控外来人口的流动变化。他们布下明索暗线,了解黑的白的各色生意往来,在大家都心知肚明的范围内,允许小偷、窃贼甚至更肮脏的存在。他们和各种势力之间建立起不可言说却利益明确、界限分明的底线,只要不越过界限,保持这城市平稳向前运转的表面常态,便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但是,一旦有人鲁莽地打破了这个局面,这些平日里细细密密,甚至看上去有些烦琐的组织铺垫便会立时发挥效用,像一台精密机床般开始运转,将这城市看上去纷乱无序的皮毛缓缓梳理一番,找到那两三只破坏和谐的小跳蚤,再轻轻碾死。
崔执,头脑清晰,条理分明,高效且无情,显然是操作这机床的好手。这似乎是,除去沉浸于黄色炸药迷思中的薛怀安之外,屋中所有人都相信的事实。
见到美女就变笨
初荷跨出恩得利化学物料店的大门,谨慎地向四下看看,见那个“刷子眉”锦衣卫不在,才快步往客栈走去。
刚才进恩得利大门的时候,初荷迎面碰见那个锦衣卫正往外走,眼神交汇,她敏感地察觉到,这个昨日有一面之缘的人,显然认出了自己。
初荷猜想,这个锦衣卫大约也发现了昨日爆炸后的刺激性气味,和自己一样顺着这条微小的线索来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并不好,在薛怀安从官府搞来的化学店铺名单中,恩得利已经是最后一家,同前几家一样,他们能提供的信息实在是鸡肋。
单单恩得利这一家,近三个月购买能合成爆炸物原料的顾客名单上就有十来人了,要是都查一遍背景要七八天,更何况还不止这一家店呢。这名单一定要精简些——像这个人,就是买了一些竹炭粉,似乎没必要怀疑吧,还有这个人,他买的硝石分量太少了,也可以画掉吧,初荷这般想着。薛怀安还未回来,她在客栈等得无聊,索性拿出炭笔开始在名单上勾勾画画,做初步的筛选。不知过了多久,门声轻响,初荷扭头一看,薛怀安正站在门口冲她微笑。
初荷朝他摇摇手中的单子,用手语比了一句:“真多。”
薛怀安明白她的意思,说:“不能这么查,我如今想明白了,这样的工作只有动用大量锦衣卫人力才能完成,我们不能用这法子。”
“那要怎样?我白白给你……”
初荷话还没说完,就见门口的薛怀安似乎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扑进门来,接着是一个爽朗清脆的声音说:“薛三儿,你堵着门干什么,让我瞧瞧你的宝贝表妹。”
随着声音,一个女子闪身而入,初荷只觉得顿时一室明媚。
“我叫宁霜,你是初荷妹妹吧?”宁霜说着走上来,亲热地拉住初荷的手问,“我和你哥哥是结拜姐妹呢,他和你说过吗?”
初荷听得犯糊涂,摇摇头,脸上露出好奇的探究之色。
宁霜却没有马上回应她,而是转过头,柳眉一立,冲薛怀安质问道:“薛三儿你怎么回事,都没跟你妹妹提过我吗?”
薛怀安懒散地倚门而立,呵呵笑道:“提你干什么,你是我人生的污点。”
宁霜瞪了他一眼,笑骂:“就你那乌七八糟的人生,要是把污点都除掉的话,你便没有人生了。”
初荷见这二人说笑揶揄的样子着实显得亲近,更加奇怪,抽出被宁霜握住的手,对薛怀安比句手语:“这位姐姐是你好朋友?”
薛怀安刚要开口介绍,宁霜却仿佛看懂了那手语一般,抢话道:“我们两个是结拜姐妹,姐妹。”
宁霜把“姐妹”两个字故意加重,就像生怕初荷听错了一般,然后继续说:“你不知道哦,当年啊,你哥哥和我都特别迷名伶叶莺莺,每天台上台下台前台后追着人家,最后自然成为知音,惺惺相惜,所以结拜做了姐妹。”
初荷听着新奇,忍不住笑看薛怀安,满眼询问之色。
薛怀安笑而不语,想起那时年少,迷名伶叶莺莺迷得天昏地暗,苦练一手月琴,弹会她所有的戏牌,成天幻想有朝一日能亲自给她伴奏一回。在那样懵懂的年纪,也搞不清怎样就和同样是大戏迷的宁霜胡混在一起,宁霜嗓子好,天分高,能学得七分似叶莺莺,成了他第二个崇拜对象。结拜的时候也是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完全没有人家书里结义金兰的庄重过场,倒是喝了不少酒,所以至今也是一笔糊涂账,搞不清当年到底结拜了什么。反正宁霜一口咬定,是结拜了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