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姐猜就是!弟你究竟知道些啥?”

“那个姓盛的,他的娘子姓明,叫明慧娘。”

“明慧娘?!”

梁兴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双杨仓鬼搬粮。

双杨仓原先是楚家的养马场,去年年底方腊在东南生事,那里本是天下粮食富产之地,一遭变乱,莫说再往京师运粮,十五万大军前往东南平乱,军粮都难以就地征调。为备缓急,朝廷临时征用了那片养马场,将就原有的围栏栅门,改为双杨仓,储藏军粮,以便纲船往东运送。

可是,才翻年到了正月,楚澜就被害。二月初,双杨仓十万石粮食凭空不见,一粒不剩;三月初,楚沧又猝死。

这三桩事有没有关联?关联又何在?

自从夜探楚家,和楚沧妻子冯氏笔谈过后,梁兴已隐隐觉察到其间藏着惊人隐秘,但他只推测出一些关联,始终没有确凿证据,更寻不到幕后之人的踪迹。和施有良一番探讨后,他无意间想起双杨仓,暗悔自己竟疏忽了这桩怪案。他决意去双杨仓探一探。

不像去问人,双杨仓得白天去才好。起先对敌手毫不知情,才整日藏在黄家,如今他心中已经大致有了底,便无须太过顾忌。于是,等到傍晚,吃过饭,他便跟施有良、黄百舌说自己要出去探件事,施、黄两人未及答言,正在收拾碗筷的黄鹂儿立即说:“不成!天还亮亮的,你出去若被人瞧见,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紫玉姐姐交代?”

梁兴忙笑着说:“这件事极要紧,而且只能白天去办。”

“再要紧的事,能要紧得过安危?别的我都能答应,这件事不成!”

“鹂儿你莫担心,这时人都回家了,况且我不是进城,是去郊野。”

说了半晌,黄鹂儿才勉强道:“你去可以,但得让我爹陪着。万一有事,也有个照应。喊救命都多张嘴。”

黄百舌也忙点头赞同。梁兴见他们父女是真担忧,心里感念,不好再多说,只得笑着答应。心里却暗想,自己一直盼着有个妹妹,是为了去疼去怜,可如今却多个人来管束自己。

黄百舌先开了院门,朝外探了探,见巷子里没人,忙朝梁兴招手。两人快步出门,朝北走到田野。人们果然都已各自回家,田野上并不见人影。两人沿着田地,绕过汴河北街后,这才回到汴河边那条路上。

“梁教头,你这是又要去楚家?”黄百舌这时才开口询问。

“不是,是去双杨仓。”

“鬼搬粮的那军粮仓?”

“嗯。”

“去那里做什么?那事难道跟你或楚家有关?”

“目前还不清楚,因此才想去探一探。”

“那事太鬼怪,牵涉又重大,尽量还是不要牵涉进去为好。”

“嗯,我会当心。只是有些事必须得去做。”

黄百舌虽然言语不多,却饱经世事,只轻叹了一声,没有再多言。梁兴能感到,他那一声叹里,含着赞许,更多的却是担忧与无奈。尤其那无奈,定是由于经见得太多,深知这世事,人力可为者实在有限。梁兴不知道,自己这样只要认定,便只管去做的劲头,是由于比黄百舌年轻气盛,全仗着血气之勇?还是由于世人口中的常识常见原本就不该全信,原该尽力去破除?或者兼而有之?不过,他随即想,无论如何,人生苦短,该做的事都不愿、不敢去做,这样不痛不快、不咸不淡活一世,有什么兴味?

两人背着斜阳,默默前行,一路上都没再说话。远远望见那两棵杨树,更加快了脚步。到了双杨仓那木栅门前,两人停住了脚,四周都没有人影,只有远处田里有两个农人在忙碌。

梁兴隔着木栅,朝双杨仓里头望去。才隔了几天,里头空地上已经生满了荒草,其间不少是喂马的苜蓿草,嫩绿叶顶开着浅紫小花。那些堆粮用的木台,齐整排列于荒草丛中。从外面望去,如同一场宴席早已散去,只剩下一张张空荡荡的大方桌,透出无限萧败荒凉。

“草木也随人,这里荒了,这两棵杨树叶子发得都不好了。”黄百舌仰头望着杨树顶。

梁兴抬头一看,两棵杨树有些枝子都没生出新叶来,果然有些生气不足,似乎真的受到这荒败气侵扰一般。他没有闲心去理会这些,只笑了一下,便朝岸边小码头走去,一不留神,被树根旁边一块烧过的石炭绊了一下。

“当心,这地方祟气极重。”黄百舌忙在一旁提醒。

“不妨事。”梁兴又笑了笑,沿着岸边小斜坡,走到小码头上。

码头是正月底才现搭的,只有六尺多宽,七八尺长,小小一截栈桥,用粗木架在岸边。木色仍是新的。梁兴站在桥上望了望,只见河水涌流不停,远处有一两只船在水上缓行。对岸也是连片田地,夜间自然没有人。十万石粮食要从这里运走,倒是不会有多少人瞧见。

此外,再瞧不出什么,他回身上岸:“黄伯,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进去瞧瞧。”

“当心些。”

“知道。”

梁兴走过去,攀住木栏,一个鹞子翻,轻轻一纵便翻了进去。荒草掩到了小腿,他蹚着荒草,先走到左边那几间房舍前。房子一共四间,全都是用木板搭成,两头两间小,中间两间大,门都虚掩着。他先推开头一间小房,里面散出一股潮霉气,地上生满了青苔和荒草。屋子靠里,支着张小木床,旁边立着个小木柜,板上也都生着青苔,还长了几个小蘑菇。此外尽都空空,再没有什么,估计是军头歇宿的房间。

梁兴退出来,走到第二间,推开木板门,里头靠墙一个木板搭的通铺大床,大约能睡十个人,床上也生满了青苔、蘑菇。床边地上丢了些破旧杂物,烂军鞋、袜子、破碗、碎坛子、绑腿布带……一看便是兵卒的宿房。也瞧不出什么来。

梁兴又走到第三间,和第二间一样,也是兵卒的宿房。他便走进第四间,第四间最窄小,是厨房。里头搭着个砖灶,架了两口大铁锅,锅里残余了些水,生满了红锈。灶台旁边小木桌上堆了些碗碟,尽都碎了,箸儿散了一地。这里早已没人看守,若不是有鬼搬粮的可怖传闻,这两口锅恐怕早就被附近村民拿去了。

梁兴看了一圈,仍没发现什么,便走出来,趟着荒草,走向堆粮的木台。刚走近最左边那个木台,台子那头荒草丛里忽然冒出个人影来,梁兴惊了一下。那人也猛地一颤。梁兴忙定睛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脸色黢黑,刚受了惊,神色十分慌乱。但盯着梁兴瞅了几眼后,他忽然问:“你是‘斗绝’梁兴?”

“不敢,正是在下。请问您是?”

“步武营押运使臣洪山。”

“洪使臣在这里是?”

“哦,我有位故友受了这粮仓案的牵连,因此来查探查探。梁教头是……”

“我也是为故人而来。不知洪使臣可查到些什么没有?”

“没有。这里只剩这些空台子,梁教头可以再看看,说不准能看出些什么。”

梁兴低头向那木台望去,木台一边空空裸露着,木色经风吹日晒,早已发灰。另一边翻叠堆放着一张大油布。他凑近那油布,伸手摸了摸,布是粗麻织成,翻起的一面上了层厚油,十分光滑。虽经了这些天的风日,仍很韧实。他又望向那木台,上面木板是按“回”字形层层往外铺排,木板有两寸多厚,足以承当千石粮食。他俯下身,向台架底下望去,下面每隔三尺便有一根方木横梁,用几十根粗木断桩撑着,十分稳实。架子下空着,也生了些野草。

“梁教头可瞧出什么来了?”洪山在木台那头问。

“暂时还没有。”

“我只找见这个——”洪山手里捏着一把细竹签。